使者,谢过中州款待。
稍后便由专人引路,回到下榻的驿站安歇休息。
百官们在叩拜谢恩后,亦各自散去。
一时间,御道上熙熙攘攘,场面一点儿不比宴会时逊色。
这边厢,秦淮刚要撩帘上轿,那边传话内监就到了。
看他匆匆忙忙,一路小跑着请秦淮留步。
称陛下要即刻召见。
秦淮丝毫不敢怠慢,忙跟着内监折返宫中。
一路行至书房。
门刚推开,顿觉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就着屋内烛火,让人暖融融的。
一扫宴会上,耀眼与纷乱。
秦淮朝里走着,心下对今夜召见已明白了八九分……
内殿中,陛下和穆王并肩而立,正在讨论着什么。
只带一声中气十足的请安传来,两人才一同回头。
“大将军快快请起!”韩凛依旧温和轻快。
哪怕是喧闹了近一整天,也丝毫不见疲态。
“看大将军精神抖擞,想必是料定今夜要有此一叙了?”穆王呵呵笑着。
与韩凛之间,全然没有了席上表现出的芥蒂。
秦淮还是如往常那般,谨慎持重。
“臣不敢妄自揣测圣意。”
韩凛笑意盈盈落座,向二人招了招手。
秦淮等穆王就座后,才恭敬坐进椅子里,脊背挺拔如山。
穆王看向对面,没有任何委婉迂回的意思,开口直入主题。
“在大将军看来,今日我与陛下这一出,演得如何啊?”
“臣知陛下知人善任、心怀天下,也素信穆王忠心可鉴,所以明白其中苦心。但从南夏太师处看来,想必还是信了六七分的。”
早已想好的答案,自然无须过多思虑。
那边话音刚落,秦淮这边就做出了回应。
“哦?”韩凛来了兴致,眸中闪烁着光彩,“朕愿闻其详。”
秦淮还是那样端坐着,给人以安定的力量。
只听他娓娓道来,声音抚过之处皆是平静与安详。
“方才席间出招和破局,皆由穆王而起。纵使太师再老谋深算,也不免怀疑陛下少年天子治下无方,王爷又过于居功自傲、功高震主。”
“接下来一出打草惊蛇,算是愈加坐实了这份猜忌。想必在太师看来,抛出诱饵的虽是陛下,咬钩的却是穆王。”
“陛下释放的每一个信号,都会成为节点,串联着太师的猜疑——直至变成一个结论,印在脑子里。”
秦淮缓了口气,语速更慢了。
“哪怕这个结论,下得并不切实确定,可只要在脑海里形成印象,就很难再推翻了。”
“哈哈哈哈哈,不愧是秦大将军!与刚刚陛下的分析相差无几!”
穆王畅快笑着,疲惫之态早已涤荡干净,只剩爽朗豪迈。
“这几分信……若能助朕安定朝局,让百姓得以休养生息,也就足够了……”
韩凛眸中流光汇聚到一处,是不可动摇的坚定。
“天下分裂百多年,南北各自统一后无不在静待佳机。朕是多么希望,在自己有生之年能看到这个时机!”
他言语恳切动情,眼前晃动的烛火,好似沙场旌旗猎猎。
穆王听着,徐徐叹出口气。
“陛下所言,恐怕也是南夏皇帝的心声。”
“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怕是将来必有一战,只是……”
“只是光有这些还不够,咱们还需要人才!”
韩凛目光转向秦淮。
“需要一个,秦相那样的人才!”
秦淮立即起身,谢过韩凛称颂。
因为刚刚对方口中所称的秦相,便是他的父亲。
秦父与先帝相识于年少,因志同道合互相引为知己。
其一生兢兢业业,全力辅佐先帝创下不输“文景之治”的伟大功绩。
后来,更是凭借三项国策,将中州各项实力到空前的高度。
人人皆为之神也。
秦父病逝后,先帝更是下令将丞相一位永久封存。
以示“天下唯秦公一人可居相位”。
算是以此祭奠,这位陪伴了自己半生的战友。
现如今,中州还需这样一位不世出的能臣。
扶起这即将承受动荡和冲击的大厦。
“若能得此等大才,朕愿为其重开丞相之位!”
韩凛声音略带颤抖,求贤若渴之态溢于言表。
“陛下圣明!”穆王和秦淮齐齐撩袍叩拜,显示出两人的支持之心。
窗外天色似打翻的墨砚,黑得浓重又厚密。
君臣三人商定了下一步计划后,穆王和秦淮才退出殿外各自回府。
可在他们心里,或多或少都埋着不同程度的疑问。
秦淮想的是——
今日宴会上,陛下的一举一动皆为穆王授意吗?
包括语气、动作,甚至细微的表情变化?
穆王竟能算计到如此地步?连细枝末节都这般周到吗?
穆王心中的疑云,自然沉得多、也重得多。
如一块铁板死死压向他,令人透不过气。
前几日,只是与陛下商议,要在宴会上做出些君臣不和的样子。
更要设法将南夏猜疑的矛头,转移到自己身上。
可就是如此笼统的谋划,对方却能完成得如此细致。
每一个语气、每一个动作,甚至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皆是引着南夏太师,走向错误判断的诱饵。
恐怕到现在为止,那个巫马都还以为自己只信了三分。
但深埋下的种子,到底有多么强大的力量,只怕其还未曾真正领教……
秦淮回到府里时,已经很晚了。
厅内却依然通火通明,亮如白昼。
不用想也知道,是秦川一直在等着自己。
他掸了掸身上寒气,跨步进到房间。
秦川见到父亲后,先是请了安。
没有急于询问什么,而是安静垂手立在一旁。
看着他这种极力克制的状态,秦淮多少放下心来。
虽仍显稚嫩,可秦川的确在如自己所教导的那样,渐渐凸显出沉着冷静的个性。
这种品质,是身为武将必须具备的素质。
“今日朝见,陛下和穆王早有准备。”秦淮的沉实之音,让秦川心中大石落了地。
端起桌上茶杯,秦淮接着说。
“陛下刚登基,中州各处都以□□为要,这一次韬光养晦,应该能给国家带来些安稳日子。”
不知是这话给了自己安慰,还是父亲放松的状态感染了自己。
秦川只觉心下,燃起不可抑制的欢喜。
“陛下今日提起了你祖父,”放下茶杯后,秦淮稍稍侧身看向秦川。
“往日我与你说起,秦家凭三策定天下,更提到过你祖父与先帝间,常人难以企及的信任与默契。”
“你打小也经常问我,为何祖父是一代名相,而我却成了军人,是吗?”
秦川心下不由一震。
看来父亲,是有重要的话对自己说。
“当日秦相三策:安民生、储钱粮、缓扩军,在中州朝内可谓是无人不知。”
“商贾地位得以提高,朝廷开设商号打通了国家间贸易往来。”
“农民享受薄赋税的优待,手中渐渐积攒下余粮。”
“之后更是以和亲北夷之策,换来边郡多年安定,这些你都是知道的。”
“是。”秦川的回答犹如钟磬之声。
他坐得笔直,看向父亲的目光精亮似天边星子。
“后续一些情况,你自然也知道——秦氏丞相在位十五年,位高权重、身份显赫。”
“病逝后,先帝为追思其功绩,将丞相之位封存,以示纪念。”
话到此处,秦淮略一沉吟。
“但还有些情况,是你不知道的——你祖父病重那段时间,正值朝廷动荡。”
“有人不满和亲政策,主张力战;有人批评国家经商,有辱体统;也有人拿天象做文章,主张增加赋税、以备不测……”
“可先帝皆一一驳回,力排众议,坚持当初三策为当朝治国之本。”
“后期封存相位,一半是为追思,一半亦是不得已下的权宜之计。以悼念嘉奖之名,稳定朝局。”
随着父亲讲述,秦川心念忽动。
“祖父与先帝君臣默契,传至今日仍是一段佳话。没想到,背后竟有这许多坎坷艰辛。”
秦淮微微点了点头。
“等我长到……嗯,大概就是你现在这么大吧……”
过往回忆,把声音都拉远了。
“一日,你祖父忽然叫我去书房。对我说起他的宏愿便是统一南北。”
“但只有银钱粮草还远远不够,想要重新弥合天下,中州就得有属于自己的将领。”
“祖父……真是深谋远虑啊……”秦川循着父辈回忆,感叹道。
“秦川,今日我把这些告诉你,是为了要你记住——军人一生,从不以杀伐论功过。”
“不可开不义之战,不可陷百姓于水火。若时机不到,就是再难,也得一直等下去。”
秦淮没有去接他的话,只是自顾自说完了叮嘱。
以秦川目前的年纪,还不太能完全理解其中含义。
他只是想起了父亲,曾经说过的话——
哪怕这辈子终究无缘出战,只要中州百姓平安富足,作为将领的个人得失实在算不了什么。
但即使秦川年纪再小也知道。
没有一个军人不期待沙场点兵,没有一个将军不渴望建功立业。
只不过,为了黎明苍生,父亲愿意放弃一己荣辱,来换天下太平。
这便是秦家的家风,也是祖父一脉相承的规训。
现在是由父亲坚守,很快就要轮到自己了。
秦川觉得,肩上担子忽然重了起来。
他想起韩凛的叹息,想起那句“不能错更不敢错”。
“过些日子,再给你请位老师,往后你要学得更多。”
秦淮以此句收拢了今日长谈,回房休息去了。
秦川目送着父亲离开,自己久久站在原地。
心事如夜色深浓,第一次在少年心头萦绕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