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宗琼很清楚自己在做梦。
孙甘棠正坐在他对面,穿的是她生前时常穿的月白绸缎睡袍,精心的剪裁勾勒出娇柔的身体曲线。
她拿着一把油亮的胡桃木梳子,从头顶一直梳到发尾,乌发如瀑,眉毛却揪在一块,怨恨地说:“顾盼梦那个死婆娘不要脸,老娘在的时候她成天打扮得像个男人,走了她反而梳妆打扮起来,装女人样了,今天她那件红衣裳是你给她挑的?”
乔宗琼伸手蹭了蹭鼻尖,没说话。
孙甘棠放下梳子,“不和你说这些了,正事要紧。我问你,你当真相信挺过这三天陆晓风就会放过你们了?”
“他在找我。”
“找你干什么?他找了你三四年的功夫了,早不找晚不找偏偏这个时候着急了。”
孙甘棠的话宛如晴空霹雳,炸开了乔宗琼这两天压在心头上的大石头。
从陆晓风的车开进沧澜楼里面以来,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加深乔宗琼如履薄冰的感觉,仿佛他的身份下一秒会被揭露,任务会失败,国王、组织还有周玄玉都将陷入危境。
不对劲,乔宗琼的心脏在狂跳,来回冲撞胸膛三两根肋巴骨。
和陆晓风的对话在乔宗琼的脑海中一帧一帧快速闪过。
如果易先生派陆晓风来是为了避免让国王受惊,从而改变会议时间,那么陆晓风完全没必要大费周章。
只要从里到外禁锢所有人的行动,中断与外界的联系,无法给国王通风报信,不就行了吗?
不,这样也不可,卧底之间每天都要进行联络,中间任何一环的失联,都意味着身份暴露和任务失败的风险,三天的失联,国王不可能不知道出了事。
那陆晓风为什么要把人全都困在这里?
唯一的可能是,近期有一个绝密计划要开始了。
让所有人呆在沧澜楼里,不是为了防止消息传到外面去,而是不能让外面的消息传进来!
或许,陆晓风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身份,那他的线人现在是否安全,周玄玉的身份又能保密多久?
不能再等下去了,必须要知道陆晓风最近在干什么!
“你知道了,我便不和你多说了。”孙甘棠打了个哈欠,“你走吧,现在不是陪我的时候,我帮你不为了什么,只因为陆晓风让我惨死,我咽不下这口气。看在咱俩往日的情面上,我求你两件事:一是我要住在临湖的地方,你和我爹商量好,给我建个不系舟,楼阁要四面通透,二是不要放过陆晓风,这个人的心比铁还要硬,女人的眼泪也不能叫他眨下眼睛。”
孙甘棠莹润娇柔的手指点了乔宗琼的眉心,乔宗琼猛地惊醒,从床上半坐了起来。
“起来了?”床边白众望正在削苹果,见乔宗琼起来半抬眼皮看了看床头柜,“要不要喝水?”
人病倒之后,沉睡的身体再次醒来,总会有一处地方格外敏锐。
乔宗琼能听见对面墙上的挂钟齿轮咬合分离的啮啮声,刀划过苹果表皮、撕开果肉时极为细小的噼啪声,无法纾解的不安和屋外阴沉逼仄的乌云遥相照应。
乔宗琼痴痴地看了一会儿层叠翻滚的乌云,才勉强咧开皲裂的嘴巴,嘶哑喉咙说:“我的秘书去哪了?”
“周玄玉帮你去拿的药。”白众望轻啧了一声,“勇气可嘉。”
“什么?!”乔宗琼掀开被子,光着脚底板就准备往屋外冲。
这个疯子,乔宗琼咬住下嘴唇,虎牙咬破皮肤的疼痛和血腥味也无法让乔宗琼彻底冷静下来。
白众望在乔宗琼冲出去之前擒住了他。
“别急,周玄玉现在还活着,那个医生...叫什么来着?总之他们两个很幸运,本来一回来就要被处理掉,但卧底刚好在这个时候露了马脚,陆晓风捉到了真正的卧底,自然不再关心那两人。”
“谁是卧底?”
“沈鹤云,前天大晚上她在东楼晃悠,朝窗外丢了封联络信。她以为这封信会万无一失地飘到河面,顺水而下,可惜那天晚上好巧不巧来了阵阴风,把信吹到了岸边。陆晓风安排你去审问。”
乔宗琼接过白众望递来的鸦色中山装,皱眉说:“陆大人出去了?”
陆晓风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去,必定有更重要的事。
“他接了个电话出去了,说要在外面待两天,他不在的这段时间一切事务交给你统管。”
乔宗琼盯着白众望了好一会儿,白众望面色坦然,说的话和孙甘棠在梦中的谈话刚好对上了,陆晓风有一件极为要紧、重要、严格保密的任务要去做。
可即便如此他也不能全然相信白众望。
“沈鹤云在哪?我今天要见她。”
“在审问室里,用过一道水刑了,屁都没蹦一个出来。”
乔宗琼系上中山装的风纪扣,穿过阳光照不进来的走廊,一种压抑、沉闷的死亡的氛围重重搭在乔宗琼的肩头。
沈鹤云全身倒挂,双手双脚被铁链锁皮肤惨白,像是刚从河里走出来的女鬼,湿透的乌发贴在额头两边,嘴唇乌紫,牙齿上下打颤,发出细碎的磕击音。
“要不要喝水?”乔宗琼端着茶杯走到沈鹤云身边,一缕茶香轻烟慢慢升腾。
沈鹤云没吭声,她的脸因为倒立久了血液倒流而呈现猪血色的衰败相,脖子上的青筋绷紧了,仿佛仅仅让空气顺利流进肺部就已经耗费了全部力气。
乔宗琼垂眸,用鸦色缎靴拨拉了两下沈鹤云的脑袋,捏住茶盖,把一杯滚烫的热茶浇到沈鹤云的脸上。
铛!啪擦擦!!陶泥做的瓷杯经不住结实冷酷的地板的撞击,四分五裂,溅起的碎片砸到乔宗琼的裤脚。
沈鹤云倒吸一口冷气,睫毛颤抖了三两下,幽幽睁开眼睛,她的眉毛、鼻子受了烫,转变成深红色,额头被瓷杯碎片划开了几道细微的口子,渗出鲜红的血珠来。
乔宗琼缓慢蹲下,掏出沈鹤云写的信,抽出里头放的三大张信纸,用信纸抽了抽沈鹤云的脸颊。
“这封信,给谁的?”
见沈鹤云没反应,乔宗琼单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拎起皱巴巴的信纸,平静淡然、一字一句地念:
“失去你的日子里,雨冷得出奇。
册子我暂时还不了了,要多借上几日。
勿念,
留言:沈。”
“失策、勿留,沈老板这封藏头信准备给谁啊?你的线人?看不出来藏得挺深。”乔宗琼语气轻松,却让沈鹤云全身发抖起来,连带铁链子唰拉拉响。
“市中心那家图书馆的老板跟这里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们尽管去查!他清清白白,你们不要打扰他的生活。”沈鹤云睁大通红的双眼,发了狠盯着乔宗琼,像是要从乔宗琼脸上剜下块肉来。
“姓乔的你听着,我知道你护着那个小秘书,但谁都知道他会模仿字迹,只要看过一遍字迹就有八九分像。
这封信无论是不是我写的,今天卧底的这个血淋淋的盆子都会扣在我头上!
我今天把话放在这了,你能护得了他一时,护得了他一世吗?他早晚要露馅,等到那个时候你还能逃得脱吗!”
沈鹤云成了逼到墙角的狗、气急败坏的兔子,瞪着充血的眼睛,试图咬碎触及范围内的所有东西。
“别着急,没真的定死罪,除非你心里把自己判了刑。你看,我只问了你一句,你就这么冲动,这要是待会儿上了刑,可得难受成什么样子啊?”乔宗琼转身放下信纸,走回来的时候右手拿了几张棕黄毛糙的桑皮纸,左手端了盆清水。
“我对待女人向来仁慈,但是如果你跟条疯狗似的乱吠,那我只能给点教训了。今天咱们慢慢来,你随时后悔了,蹬三下腿,咱们随时停。”
乔宗琼捻了张薄如蝉翼的桑皮纸,沾了水,细细铺在沈鹤云脸上。
两张、五张、七张,厚重绵实的桑皮纸模糊了沈鹤云的五官,只有眼眶、颧骨和鼻梁依稀可见。
“你还说你不是卧底,我这么多年用刑,没见过谁能挺过九张的,再铁骨铮铮的男人,贴到第八张也会哭爹喊娘。只有专门受过训练的人,才能完全摒弃自己的求生本能。”
“我...真,,没有...”沈鹤云十分费劲地说,每一口氧气对她来说都弥足珍贵,湿透的桑皮纸几乎隔绝了所有空气。
乔宗琼冷漠地俯看沈鹤云进气少呼气多,气息逐渐衰弱下去。
死亡的气息悄然而至,屋里冷得仿佛冻结了空气,静得出奇。
隐隐约约传来车喇叭的长鸣,夹杂女人的吵闹抱怨。
“怎么回事?”乔宗琼叫来警卫问,他揭下沈鹤云脸上的桑皮纸,后者像条搁浅的鱼大口大口吞咽空气。
乔宗琼没那么好心,一个清楚地尝过濒死的滋味的人,不会再妄想尝第二次,叠加的恐惧足以压垮心灵的铁墙。
对人性的弱点了如指掌,这才是乔宗琼用刑无一败绩的秘诀。
那些粗鲁的屠夫只会施加痛苦,而乔宗琼视审讯为狩猎,捕获、放走、再捕获,猎物还会逃走吗?
不会。
既然逃走之后还会被捉住,逃还有什么意义呢?
懒惰、恐惧、愤怒、侥幸,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变成波云诡谲的海浪,反复拍打、冲刷理智的礁石,直至海枯石烂,理智崩溃。
警卫如实回答:“大人,外面有三个女人说是沈老板的好友,沈老板这两天闭门谢客,不仅没出门,还不跟他们打电话闲谈了。他们今天带了点糕点过来看望沈老板。”
乔宗琼随警卫到了大门口,见三个穿红、蓝、黄三色旗袍的女人站在门口,面包车停在路边。
“你是沈鹤云的新好?”红旗袍的女人眉毛剃得极细,嫣红的胭脂点在樱桃小嘴,她自打乔宗琼出现就目不转盯地看乔宗琼,边看边抿嘴笑。
“不,沈老板这两天有急事,我替她管两天。沧澜楼近日不对外营业,各位小姐请多原谅。”乔宗琼略微欠身,不卑不亢,嘴角带三分笑意,眸子深处确实闭门谢客恕不接待的疏离。
乔宗琼俊朗的面庞并不能让蓝旗袍的女人所信服,她接过红旗袍女人的话,毫不客气地说:“你是管家?早说嘛,让我等了好久。你说的这些废话我都听过两遍了,我只想知道沈鹤云的急事是什么,身体如何,为什么一点讯息都没有,这三个问题你要是说出来个一二三,我们立马走人。”
乔宗琼眼底划过三分不耐烦,他不喜欢胡搅蛮缠的人,尤其在必须保密行动的过程中。要是这几个女人非要看沈鹤云,死了也不算他的事。
“你们两个收敛点!”黄旗袍的女人最为丰腴,两节莲藕似的胳膊拦住红、蓝旗袍面前。
“你们没长眼睛啊?这位大人穿的是正儿八经的军官便服,年纪轻轻就当上军官的人,前途无量,我们可招惹不起。
大人别跟妇人家一般见识,我们平时与沈鹤云来往密切,姐妹情深,太想知道她的情况了。这样,大人帮我们带块绿豆糕进去,若是沈鹤云吃了,我们立马走人。”
沈鹤云要是没吃,他们会怎么样,黄旗袍没说,乔宗琼也知道,肯定是哭着闹着要闯进去看人。
“就是,我们待在一块这么久,沈鹤云的牙印子我们都清楚,你帮我们带块绿豆糕让她吃了,她能吃得下饭,就说明没事。”黄旗袍也答应了。
五分钟后,审问室的门吱嘎一声打开了,乔宗琼捧着绿豆糕走到沈鹤云身边,沉声说:“吃一口,想要你三个好姐妹活命的话。”
沈鹤云通红的眼睛瞪着乔宗琼,两腮的肉诡异地抖动着,慢慢张开嘴,连带绿豆糕底下垫的手绢的一角,狠狠咬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