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薛辞盈生出些微的羡慕。
端王与陆缃,虽良缘未成,彼此的心意却始终未改。而她和上元灯夜的那个少年,却不知自何时起,渐行渐远。
采芩便见她的小姐,虽然扬起轻笑,红唇的弧度却极浅极淡,窗外日色晴好,梨花霏霏如雪,她的周身,却似乎笼着层挥之不去的惆怅。
采芩蓦然想起运河之上,舱帘半卷,坐在桌前,对着散落信笺沉思的薛辞盈,那一瞬的脆弱。
她心头猛地一跳,正要说些什么,采芃却喜孜孜地掀帘进来,笑道:“小姐,东宫又来人了。”
她俏皮的语调重重落在了那个“又”字上,又朝采芩别有意味地挤挤眼。
采芩方才那隐隐的忧虑便弥散了。
自大小姐回京,太子殿下虽因政务繁忙,两人甚少相见,可往日的习惯未改。
三五日里,东宫便会有内侍上门,道奉殿下之命,送与薛大小姐消遣,有时是外邦进贡的新奇物件,有时是御造款式别致的宫花首饰,有时是御膳房刚刚出炉热气腾腾点心,抑或是一卷新书,一方砚石。
这么看来,无论殿下是东宫太子还是六皇子,对小姐的情意都一如从前。
她竟是杞人忧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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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材来卫国公府,却是今日特意从干爹袁欢手里讨了个卷宗儿,因他虽在太子殿下眼前毕恭毕敬,但却是东宫大总管袁欢手下的第一人,随着袁欢年老力衰,众人皆默认良欢为大总管位子的接班人,是以这些年他风头渐盛,这等往来跑腿送物的小事,早已用不着他出马了。
薛谦和薛淮川父子今日均已上值,秦氏不敢怠慢,亲自将他迎到待客的花厅,寒暄一番后,良材道明来意,秦氏便命老管家亲自将人带去晴雪阁。
良材是第一次进卫国公府后宅,一路行来,见亭台楼阁高低错落,假山湖石点缀其中,正值春日,满园草木葳蕤,碧水潺潺,与前院的端庄典雅相比,颇有几分文人逸士的风雅和恬淡。
良材不由赞了一句:“贵府的园子好造景。”
老管家眯着眼笑:“公公过奖,后园的布景和构图,都是前谢氏夫人亲手所画,再请了匠人改造筹造。”
谢氏夫人,便是薛大小姐已逝的生母。
女儿肖母,薛大小姐,应也是心有丘壑,七窍玲珑之人罢。
良材暗暗思忖着。
穿过透雕海棠花月洞门,见前面一方院子门扉已开,挂的牌匾上是“晴雪阁”三个大字,良材便知这是薛大小姐的院子了,这字可是太后娘娘亲笔所提。
他立时收起面上的打量,微躬着背,换了幅恭谨的神色。
正屋的门前,是一树开得正盛的梨花,清幽的香气浮动,树下女子一身玉色广袖长裙,未施粉黛,较之淑妃生辰那日的盛装华饰,更添风流飘逸。
美人,无论怎样装扮都是美的。
然这美人虽唇边笑意温煦,那一双剔透明亮的丹凤眸,不过淡淡瞥过一眼,却让人觉洞察入微,良材不由自主地垂眸,错开她的目光。
请过安,良材恭恭敬敬奉上一个螺钿镶绿松石葵瓣锦彩盒,又命身后跟随的小内侍放下两盆细茎碧叶的花卉,说是楚地进上的紫蕉。
薛辞盈便问李忱今日做什么,良材回殿下五更天便上朝议事,转身看见廊下摆着这两盆花儿,道这时菡萏未开,此花花瓣开合如莲,合该送与大小姐,聊做荷花赏玩。
良材说完了太子殿下命带的话,薛辞盈静了静,忽然问:“殿下可还有旁的话?”
良材疑惑抬眸,对着薛辞盈的目光茫然摇头,便见薛辞盈眸光似暗了暗,随即明澈如常。
薛辞盈落落大方又问了几句李忱的日常起居,之后良材便要回宫复命,朝薛辞盈陪笑:“小姐可有什么物件要捎给殿下的,奴才一并带回去。”
薛辞盈不经意想起秦氏那晚的一席话,笑容顿敛,旋即沉默。
因着她突如其来的沉默,院中也安静下来,风吹过花瓣,簌簌的微响分外明显。
良材进宫早,最擅的便是察言观色,揣摩主子的心思,可他觑了一眼,见这位大小姐轻轻抿着唇,似乎在思索什么,可从她沉静从容的态度根本瞧不出什么端倪。
再有,寻常女子面对着准未婚夫婿的殷勤,不应该含羞带涩么?
良材顿时有一种捉摸不透的感觉。
许久,良材才听到眼前的女子淡声道:“采芃,将我前些日子打的两个络子装起来,请公公带回去。”又语气温和,嘱咐老管家好生送客。
太子殿下送了这么多,竟只得两个络子么,可能回去复命便好,良材琢磨着放下心来,待遥遥出了晴雪阁,那提着的一口气才松了下来。
薛家大小姐美貌动人,温和可亲,可她看似有情,似若无情,太子殿下未必掌控得了。东宫太子妃若是这般心思比海深、看事通透精明的主儿,下人的日子,也便难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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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紫蕉莫说晴雪阁的丫头,便是薛辞盈此前也未见过。
素日里薛辞盈待她们一向宽和,是以良材一走,便有好奇的围了这两盆花,伸出手指戳了戳那粉紫的苞瓣,再碰碰花瓣底下短胖的果实,议论着好不好吃。
丫头们说得热闹,薛辞盈便抱着李忱送的锦盒回屋,身后,采芷随着进来,嘴唇微动,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便说罢。”薛辞盈将锦盒搁在桌子上,随口道,“怎么今日这般拘束了。”
“得亏嬷嬷今日不在院里,”采芷轻叹,看着薛辞盈一脸的无谓,劝道:“嬷嬷素日里常说,这心意是相互的,正所谓两好并一好。”
“太子殿下待您这般细致,有什么都想着您,小姐也得用点心思。”
薛辞盈明白采芷的言下之意,便是送络子太过轻巧了,不能体现郑重的心意,和她的情意。
若没有收到那一封神秘的信,或许,她早已被李忱的深情和细致感动。
可采芷并不知,唯有真正将一个人看在眼里,放在心上,反反复复思量过,辗转难眠过,才能发现的,那些细微的变化啊。
许是已有了最坏的预期,那日在文溯阁相见,李忱待她虽还是如过去般温存体贴,可他腰际挂的式样陌生的络子,当她问起昔日之诺时,他眸光里飞快掠过的恍惚和迟疑,以及他的答非所问,都昭显了一件事,便是他对她,或许依然有爱,可这份爱,已经偏移,非她独有。
在过去的三年里,有旁的女子靠近她,留下了自己的痕迹。
并不刻意,而正因为这不刻意,才让李忱习以为常。
何况,有一桩事,她心里如雪洞般清楚。
自她回京这一月半,她与李忱仅仅见了两面!
一次是在渡口,一次是在宫中。
她给自己找过借口:景佑帝如今将半数朝务放在李忱手里,他自是忙碌,更何况他若丝毫不在意,那流水般送进来的珍本书籍、新奇首饰、宫缎绸纱,又是为了什么?
府中下人私下里打趣:太子殿下这便开始送聘礼了么,父亲自觉脸上有光,二妹薛宜凌还为此说了不少酸话。
可若说是江南与京城相距遥远,储君身份贵重,不能轻易离京,两人不相见,尚有缘由,可如今,李忱真的抽不出一点半点的功夫么?
若真爱一个人,不会这般冷淡,她与李忱从前相处,也不是这样的。
想到这里,薛辞盈顿觉意兴寥寥,无意再谈论与李忱相关之事,于是她转移话题:“巳时末,咱们与船队的当家人约在了太和楼,你与采芩和我同去,先准备准备罢。”
“不等采苏姐姐回来么?”采芷忍不住问。
她记得清楚,大小姐回京那日,做的安排分明是带她与采芩入宫,留采苏在外面打理她的产业。
“此一时彼一时。”
此时薛辞盈并不知李忱隐瞒的事,比她所想更为严重,只是她自幼,于“情”一字,虽看得极重,但若要与人分享,或她虽看重,那人却不在意了,那么她宁可不要。
亲缘上,譬如父亲薛谦,她幼时,薛谦很少与她亲近,却抱着薛宜凌在膝上疼爱,她便自觉疏远了父亲,待后来纵是薛谦想关切一二,父女之间的隔阂却已有了。
与李忱也是如此,两人青梅竹马长大,日久生情,彼时眼里只能看得见对方,她便可为他舍生忘死,待发现他心里有了旁人的影子,那份心便忽然淡了。
是以,她此时隐隐约约地就觉得自己应该进不成宫了,既进不出宫,那么便得未雨绸缪,做好旁的安排。
但明着说她不想进宫,定会在府里掀起惊涛骇浪,父亲更不会同意,而无缘无故,李忱那关也过不了。
她虽不知走进李忱心里的那个女子是谁,究竟是不是许思柔,可直觉告诉她,这女子既深爱李忱,便不会轻易地放手。
如今她能做的,便是静观其变,待事情自然而然发展到那一步,真相揭开,再择机行事。
正因自幼相识相知,李忱熟知她的脾性,则她亦知他。
李忱并不是一个多么狠心的人,若他已被那女子情意打动,那么有一天事发,他必不能舍弃那女子,也会对她充满愧疚,届时她便可借着他这份愧疚之心,两人好聚好散。
她是万万不想待大婚后,再看一出诸如“相逢恨晚,使君已有婚约”、“悔之莫及,原来真爱是你”的虐恋情深戏码,比起搭上自己的一生,看别人在眼前你侬我侬;或为着一个男子,和旁的女子争风吃醋,她愿意体面地退出,成人之美。
采芷已下去准备外出之物了,薛辞盈打开锦盒,漫不经心地看过去,目光忽然一顿。
暗色的软衬缎面上,静静躺着一副女子的耳坠,晶光闪烁,情状奇异,竟似是与德寿宫中初见乐安县主时,她耳上所戴的那幅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