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用过午饭后,江映月硬是拽着江惟秋不撒手,把他拽去了书院一同去整理籍册。
江惟秋本来还不太想去,被妹妹强行拉走之前还腆着个笑脸问魏祯接下来什么安排,大有一同前往的意思。不过在对上魏祯“和蔼”的微笑时,他决定还是先和妹妹一起走吧。
目送江家的马车离开后,魏祾和程梓也要先行一步。
不是很愿意和魏祯独处的楚渺渺刚要张口问魏祾做什么去,就被魏祯截住了话头:“那就此别过了。”
魏祾和程梓欠身行礼后便隐入了人群之中。
“今天就不要去打扰他们了。”
魏祯牵住了楚渺渺,缓步而行。楚渺渺有些别扭地看了一眼交叠在一起的二人的双手,低低地说道:“街上人多,男女之间拉拉扯扯惹人闲话。”作势就要收回手去。
不想魏祯倒是攥得更紧了,丝毫不许楚渺渺有任何的逃脱之举。
“你在平州的时候可不这样。”
“……”
一说这话,楚渺渺就想起自己曾在大庭广众之下向魏祯求亲的尴尬场面。
现在回想起来,自己可真是胆大包天,但当时母妃已经在为她物色人家,她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来阻止此事,就只能借魏祯去替她挡一挡啦。
楚渺渺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我不是已经道过歉了吗?”
“然后你还弃我于不顾。”魏祯颇露出些忧伤的神色,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强拐我入平王府的人是你,说要成亲的人是你,可逃婚的人也是你。”
楚渺渺感觉冷汗都快冒出来了。
“我前面又是给你当家令,又是给你当伴读,事事顺着你的意,我以为这事已经过去了。”楚渺渺低声咬牙道,“太子殿下未免太小肚鸡肠。”
“你既然都这般评价我了,我若是不真的小肚鸡肠,岂不是辜负了你的识人之才?”
楚渺渺被这奇奇怪怪的坦然震惊了,好半天才憋出一句:“太子殿下真是好口才。”
“郡主过奖。”
“……我其实没有太多赞美的意思。”
“我知道。”魏祯微微一笑,“你说的是事实。”
楚渺渺彻底无语了,差点没忍住想翻白眼的心情,只腹诽了句“好无耻啊”。
忽然,她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从腰间的荷包里摸出了那方墨章递到魏祯眼前:“既然你无碍,我想这东西也该物归原主了。”
魏祯一愣,显然是没想到楚渺渺会把它还回来,他轻轻摇头道:“把它送给你的时候我就说过,让它在你的身边就是要让你日日夜夜地记着我。”
见楚渺渺欲张口再说些什么,魏祯敛起笑意:“你若是再执意将它归还于我,我可真是要伤心欲绝了。”
“……既然你这么坚持……”
楚渺渺默默将玉章放好,魏祯唇角挑起一丝满意的笑容。
“说起来,”楚渺渺望着与自己相向而行的人群,有些疑惑,“为什么这么多人往对面方向走?”她回转身望去,“刚才阿祾和程少侠也是往那个方向去的。”
魏祯淡淡回答道:“你还记得除夕遇刺的维州节度使吗?”
楚渺渺点头。
“他行刑的时间快到了。”
楚渺渺睁圆了眼睛。
“枭首之刑。”
*
维州节度使蔡杉因侵吞赈灾钱款、诬陷残害朝廷官员、豢养水贼为患一方等罪行被公开于天下后激起民众愤慨。当蔡杉及其党羽被押送至刑场时,沿路群情激愤,大声辱骂者有之,扔砸秽物者有之。过去不可一世的高官,此时颓然瘫坐于囚车之中,任人唾骂。
程梓一路跟随,冷眼瞧着蓬头垢面的蔡杉,唇边带着怨恨的冷笑。
他终于也有今天!
等到了刑场,人犯被押跪在刑台之上,士兵们在刑台前拉开一段距离,以半圆形散开将愤怒的百姓们阻挡在外,保持着警戒。
站在人群中的魏祾和程梓正对着刑台,看着跪在地上的蔡杉。
监刑的官员当众宣读了蔡杉等人的罪行,那些文字没有进入程梓的耳中,而是在他面前化为了一个个具体的场景——
汹涌的洪水冲垮了堤坝,无情地带走了拼命挣扎着的男女老少。
颓圮的家园。
衣衫褴褛的流民。
为安置灾民而忙碌的父亲的背影。
暗夜之中,熊熊大火吞噬着知州府。
奋力将自己推出火场的母亲被燃烧的横木重砸在地。
男男女女的尖叫声。
大火扑灭后,黑黢黢的知州府,和那些被抬出来的焦尸。
以及,那些来善后的节度使军营的官兵。
过往的画面在程梓脑海中一一闪现,令他不由自主地咬紧了牙关,握紧了双拳。
伴随着监刑官的一声洪亮的“行刑”,闪着寒光的大刀干脆落下,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呼。虽说杀的是鱼肉百姓的贪官污吏,但大多数的人还是被眼前这血淋淋的场景吓得闭上了眼。
连一向胆大的魏祾都眨了眨眼,抿起了双唇,显然有些不适。而程梓则是目不眨眼地看着杀害自己一家的凶手是如何人头落地的。
一阵死寂之后,众人才像是醒过神一般,有高喊“杀得好”的人,也有默默离开的人。另有一群披麻戴孝的人冲上前去,为其中几人收尸。只有蔡杉的尸首被一席草席敛起,扔上了旁边的板车。
那是要被拉去乱葬岗扔了的。
蔡杉所为天理不容、法理难容,圣人不许其家人为之收尸安葬。更何况蔡杉之事波及甚广,家人多有牵涉其中,嫡系子弟或斩首或流放或充军,旁支家人也未必敢在此时出头。
“就这么死了也太便宜他了。”程梓恨声道,“这种十恶不赦之人该当凌迟处死才是!”
“我朝多年不行凌迟之刑。”魏祾看他,“你若是仍不解恨,我去把他首级要来悬挂在你父母坟前以示谢罪?”
程梓冷哼一声:“那种畜生也配?”
魏祾点点头,觉得这话也对。她见围观的百姓渐渐散去,便也打算离开。
“回吗?”
程梓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多年来,他心心念念要为惨死的父母报仇。多少次午夜梦回之时,他听见母亲被大火缠身时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叫,看见静静躺倒在地任凭火焰吞噬的父亲,还有那每一具烧得焦黑的尸体。
维州知州府上下几十口人命背负在他的身上,几乎要让他喘不过气来。自从被师父救下后,他不敢松懈一丝一毫,只怕自己习不得武功没有能力为父母报仇。多少次他恨不能立即赶回维州手刃仇敌,可那时的他太弱小了,回去只会是死路一条。
他只好忍耐着,将仇恨深深地埋在心底,为了不让师父担心,他又勉强自己装上一副笑脸。
仇恨只是被埋藏,却从未消失,反而会因为深埋许久而愈发强烈。当他得知一直窝在维州的蔡杉因要进京面圣之后,那仇恨便强烈到再也压制不住,再也无法忍耐。
除夕当夜,漫天烟花璀璨之时,在蔡杉出宫回府的路上,他动手了。
唯一可惜的是,他没能顺利得手。
他本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决心前去刺杀,可是在濒临危险的那一刻,他的眼前闪过一道人影——
程梓微微转头看向身侧的魏祾,目光中渐渐有了暖意。
他总以为自己在这世上了无牵挂,为复仇献出生命也在所不惜。可真的面临生死的那一刻,他才发现自己其实根本舍不得死。
原来,在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有了牵挂的人。
他舍不得离开她的身边,更遑论与她阴阳两隔。
魏祾见程梓直愣愣地望着自己一言不发,又疑惑地唤了他一声:“程梓?”
程梓微微一笑。他喜欢她呼唤自己的名字。
“你傻了?”
程梓眨眼,就是这丫头有时候说话很令人无语。
“怎么可能!”
“那你怎么半天不出声。”魏祾的语气有些嗔怪的意味,面上却是冷淡的神色,“我们回家吧。”
“豫王府吗?”
魏祾莫名其妙地瞥了程梓一眼:“不然呢?你是不是真的傻了?”
“正经说起来豫王府是你家,却不是我的家。”魏祾将豫王府称为他们的家,这让程梓有几分高兴,却也有几分失落。
不知为何程梓突然计较起这个问题来,但这话说得让魏祾心下不悦:“你这话若是让阿娘听见了,不是让她伤心吗?”
程梓一噎。
“从你进豫王府起,阿娘何时将你当做外人看待了?你与我父王毫无血缘关系不假,但这么些年来我们早已将你视为家人。你无缘无故说这样的话,莫不是白眼狼吧?”
对上魏祾怀疑的目光,程梓心里又是感动又是好笑。
“不会的。我会永远记得师父和罗刹谷、王妃和王爷对我的恩情。”
听得这话,魏祾才满意地挪开视线。
“还有你。”
魏祾脚下步子一顿,蹙眉看向程梓。
“如果没有你,我或许也不会站在这里了。”
魏祾无所谓地别过脸去,继续往前走着。
“你用不着谢我。我去维州也不光是为了帮你。”
魏祾将心中所思缓缓道来,“这些年蔡杉盘踞在维州,圣人已经容不得他了。近几年权力逐渐收归到圣人手中,蔡杉迟早留不得。你刺杀蔡杉也等于是给了圣人一个查办他的口子,而此事交给太子处理也是圣人在为太子造势。我参与其中,一是帮你,一是帮圣人和太子,最重要的是为了我自己。”
“这话怎么说?”程梓颇感兴趣。
“圣人对太子的偏心,朝堂之上的每个人都看得清楚。若无意外,太子将来会继承大统。我父王在,豫王府的权势就在,若父王不在了,最接近权力中心的豫王府会怎样?我和阿祉又会怎样?”
魏祾眸色幽深:“蔡杉,就是我的投名状。我需要他们看见我的能力,更重要的是我要让他们看见我的忠心。”
“所以我参与到蔡杉的事件中,也参与到太子与肃王的斗争中。”魏祾看程梓,目光闪烁,“按理说不该将你牵涉进来,你毕竟担着一个门派,掺和到这种斗争中会为你带来麻烦。不过你放心,我今后会尽量不将你牵扯进来。”
程梓洒脱笑言:“江湖与朝堂何时真正分开过,更何况你喊我一声师叔呢?”
魏祾闻言,也灿然一笑。
“那就多谢师叔了。”
师叔。
程梓心中苦笑。
要是魏祾以后都喊师叔了怎么办啊?他还是更喜欢她唤自己的名字。
真是自作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