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从办公室里出来,林冬迎面碰上刚出电梯的贾迎春,礼貌点了下头算打招呼。不想老贾同志跟没看见他似的,径直朝后勤处办公室走去。说不尴尬是假的,但林冬很少会把真实情绪端在脸上,既然人家不搭理他,那就没必要硬往跟前贴。以前他不觉着贾迎春是个情绪化的人,但事实证明,只要是人就一定会有情绪,问题在于触发点为何。
事实上他嘴上说着不管,可转头就跑了趟检察院调原始卷宗。已结案的卷宗会从公安局移交到检察院,俗称走卷,未结的才留在他们自己手里。而未结的情况通常有两种,一个是压根就没锁定嫌疑人,一个是锁定了嫌疑人但未能抓捕归案。
捋完卷宗,他发现,证据确凿,不但有物证还有人证。一名在船上工作的服务人员说,在排爆结束后,看到邦臣从一等舱的某间客房里拎了个黑塑料袋出来。而那块金劳力士被搜查出来时,就裹在一个黑色的塑料袋里、塞在邦臣的旅行包内侧夹层之中。
有些人确实至死都不会认罪,这也是邦臣当时被重判的原因之一。究其缘由,要么是真的蒙受了冤屈,要么是自尊心使然,只要不认罪就代表自己没干过。如果单看查办经过,邦臣确实有被陷害的可能性,问题表上的指纹如何解释?陷害他的人总不可能攥着他的手按上去——邦臣将近一米九的个头,体格健壮,谁能强迫得了他?还有那名服务员,他压根就不认识邦臣,但证词里却精准地描述出案发当天邦臣的着装细节,以至于办案人员一听就知道他说的是谁。
唯一引起他思考的点,是塑料袋上没有检测出邦臣的指纹——正确地讲,是压根就没检测塑料袋。毕竟表上有指纹了,这证据足以摁死邦臣,袋子上有没有并不重要。案子是于瑞福办的,那家伙是出了名的急功近利,要搁林冬自己,袋子也必须得刷一遍。能不能提取到有效指纹另说,至少活儿干的得细致,上法庭不至于被辩方律师揪到小辫子。
当初负责起诉邦臣的公诉人是姜彬的师父,司法系统巾帼榜长期霸榜第一的女检察官方觉英。于是林冬找姜彬走了个后门,拿到了庭审录像。有意思的是,他在录像里看到了助理检察官时期的姜彬,那脸嫩的,一掐一出水的感觉。
“对,我现在是老豆腐干儿了,你有意见?”面对损友的调侃,姜彬绝不忍气吞声:“有空你也照照镜子,快二十年了,谁那脸能扛得住地心引力?我记得你以前的外号是小裴勇俊,现在?祈铭是不是管你叫冬瓜来着?友情提示,冬瓜皮挂霜,你确定他不是内涵你白头发多?”
——嗯,他还管你叫生姜呢,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林冬但笑不语。冬瓜咋了,冬瓜上有霜说明新鲜。话说回来,比起白头发,他还真没庄羽多,他是一巴掌白发,庄羽如果不染的话,头发都花了。古人称头发为三千烦恼丝,想来庄羽华发早生,是这些年替被自己派出去卧底贩毒集团的谭晓光提心吊胆所致。毕竟他们庄家没有少白发的基因,人家庄检察长五十多的时候还几乎满头黑发,而且从来不染。
回到眼前,老贾漠视林冬的举动让文英杰稍感诧异,进电梯后小声问:“林队,你和贾处……闹别扭了?”
“不该问的别问。”
林冬漠然作答,眼睛直视电梯门上贴着的《警员行为规范守则》。不光贾迎春托他办案子,以前也有人找过他,但只要不进入案件重启流程的,他从来不会与组员们分享,最多和唐喆学念叨念叨。没有不透风的墙,断绝流言最好的方法就是不说出去。但这一原则并不影响他成为全局知道八卦最多的人,好像大家有什么事都愿意跟他分享。
没办法,这该死的魅力。
到看守所提上人,林冬将主审工作交给文英杰,自己旁听。文英杰的身体尚处于恢复阶段,并且不管再过多少年也不可能像岳林他们那样频繁地出外勤,最优选择就是把审讯能力提上来。对于自己的组员,林冬不单单要求他们完成手头的工作,而是根据每个人的优势进行定向培养,期望他们未来能在自己专长的领域有卓越表现。
这是有责任心的领导该具备的基本素养,亦是他从第一任师父、现任市局一把手方岳坤身上学到的为人处世原则。外语学院出身的方岳坤除了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办案能力算不上有多优秀,但人家年纪轻轻能升任处长,靠的就是有一双发现他人长处的眼睛。林冬去涉外警务处报道不足一礼拜,方岳坤就看出他是有“野心”的人,确认他的能力足以匹配那份野心后,便把他引荐给更高层的领导,助力他未来的发展。
实话实说,他现在所做的工作,间接回报了方岳坤的这份知遇之恩。一桩桩陈年积案的侦破,荣誉不光是悬案组的,也是局领导的。每回去省厅开完汇报会回来,他看老头儿都跟踩着七彩祥云似的,身形轻盈面带红光——前提是局里那帮活土匪别捅娄子。
今天这事儿要是靠谱,林冬估计结案后老头儿得掉云彩堆里。被提审的嫌疑人名叫柴立华,男,现年四十一岁,因运输毒品被抓。数量够吃好几颗枪子儿了,他要想活命,那必须得有重大立功表现。而他所说的事情,一旦核实所言不虚,也确实能让他躲过死刑判决书。
柴立华所说的案子,是曾经轰动一时的富商绑架案。案发时间为千禧年,正是经济蓬勃发展、外来投资者络绎不绝之际,也是刑事案件的高发期。被绑架的富商名叫富家年,归国华侨,原本计划着投资建厂,结果刚和市发改委的开完会,出门就被一伙劫匪绑架了,一起被绑架的还有随行的保镖和司机。
劫匪要求两百万赎金,送口信的同时还送了司机的一只手,所以家属一开始没敢报警,想着给钱就能把人换回来。然而这帮人拿了钱压根就没放人,还狮子大开口再要三百万。家属担心这样下去没完没了,更怕他们撕票,谨慎权衡过后选择报警。
案子当初落唐喆学他爸唐奎手里了,并且唐奎还因此案拿了个人三等功——徒手跟匪徒抢手/雷来着。所以说案子本身是破了,有五名劫匪落网,可实际上劫匪共有六名。那名漏网的劫匪是主犯,身份已确定,但到现在为止也没能把人抓到。这种类似寻人启事的活儿,悬案组干的比较少,林冬正准备把嫌疑人确定但未归案的卷宗整理整理转给省厅追逃处,毕竟那边找人更有经验。可这说话就来活儿了,能在自己手里结的案子,他没必要转给其他人。
嗯,就这么小气。
柴立华说,自己有个隔房堂叔,离家好多年了,今年年初才回来。有传闻说,这人已经死在外面了,突然回来给所有人都吓一跳。貌似挺有钱的,过春节时相了个二十出头的小媳妇,用八十万彩礼“抹平”了彼此间三十多岁的年龄差。
让柴立华起疑的点是:“我觉着他不是我那位离家多年的堂叔,长得和年轻时的照片不太像,后来我在手机上刷到条视频,上面罗列了公安部A级通缉犯的照片,我越看,越觉得他像你们要找的那个绑匪。”
冒用他人身份是逃犯的惯用手段。既然这位“堂叔”敢回来,说明这套身份原始的主人大概率已死。
“你这堂叔现在在哪?”文英杰问。
柴立华耸肩:“那我不太清楚,他经常出去谈生意,在家里的时间不多。”
“你这小婶子叫什么?”
没承想柴立华继续耸肩:“不知道,没问过,我没见过真人,就看了眼照片。”
“他们的家庭住址?”
“额……在镇上吧,我没去过。”
得,一问三不知。文英杰转头看了林冬一眼。林冬则是副凝神微思的神情,过了一会,突然问:“你这堂叔酒量如何?”
柴立华抬眼看看天花,迟疑着说:“没见他喝过酒,哦对,他好像说,自己酒精过敏。”
应该是了吧,林冬默念。根据绑架案同案犯的供述,在逃嫌疑人有严重的酒精过敏史,属于一杯啤酒都能进医院的那种。心中虽有一丝窃喜,但他面上仍不动声色:“你能具体描述下此人的相貌么?”
“额,行。”
柴立华点了下头,又看文英杰从随身携带的背包里抽出个夹子,打开,是一摞空白的速写纸。
文英杰执笔发问:“脸型?”
柴立华莫名其妙,但依旧如实回答:“有点方方的,额头很大。”
几笔便勾勒出一副地阁方圆的脸型,文英杰转过画板夹,问:“是这样么?”
柴立华探身看了看,忙不迭点头:“对对,然后,额角那有点凹陷。”
文英杰用左手拇指各抹了下左右太阳穴的位置,将实线虚化成阴影,继续和柴立华确认细节。他右臂伤过,长时间握笔或者保持一个姿势会出现不可控的震颤,影响工作效率,于是他便改用左手作画,并为此刻苦练习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随着纸面的不断充实,一向不在审讯室里展现情绪的林冬,嘴角竟不自觉勾起。他喜欢看文英杰的创作,尽管是没有一丝渲染、毫无艺感可言的作品,却有着昂贵艺术品无可比拟的作用——通往真相。
约莫一刻钟的功夫,人像画好了,文英杰将最后的成品展示给柴立华,收获了对方大为震惊的表情:“对对对!他就长这样!就长这样!”
随后文英杰又抽出夹在画板最下面的一张速写纸。也是一张人物画像,是他昨天接到案件信息,根据人类年龄增长规律而提前画好的、嫌疑人目前年龄的模样。和刚刚画好的那张一对比,简直了,就说不是复印的也有九分像。不像的部分,林冬怀疑是整过了,毕竟靠整容逃避追捕是在逃嫌疑人的另一惯用手段。没直接拿出这张给柴立华辨认,是避免他根据现有的资料编造谎话。现在能百分之百确定他说的是实话了。
“我靠你可真牛逼!”眼前所见让柴立华挂上副瞳孔地震脸,“我要有你这两下子,何苦靠运毒赚钱。”
“别给自己的行为找借口,你不运毒还可以运砖,运农产品,运水泥,总归运哪个也饿不死你。”
撂下话,林冬站起身,招呼文英杰收拾东西走人。见他们要走,柴立华不觉有点慌:“内个什么,警察同志,我这功立的……立的可以不?”
知道他想问还会不会判死刑,但那是检察院和法院该做的决定,林冬不可能现在给他任何保证,只说:“等人抓到了,我会在走卷时向检察院提报你有立功表现。”
“谢谢警察同志,谢谢警察同志,祝你们工作顺利,身体健康,阖家欢乐,万事顺意,吉祥如意……”
林冬和文英杰都出屋了,还能听见柴立华在那复读机似的报祝福。所以说怕死的犯罪嫌疑人还是大多数,就算是毒贩也一样。挣钱的时候牛逼哄哄,一副天老大我老二的德行,等真落到警察手里了,恨不能把“别杀我”仨字写脸上。
锁定了在逃嫌疑人,抓捕工作也要紧锣密鼓地跟上。林冬回到车上后立刻给唐喆学手机上拽电话安排后续工作,但响了许久都没人接,于是又转头往办公室打。
“您好?市局悬案组。”
是何兰接的电话,但林冬打的是唐喆学办公桌上的座机,不免纳闷:“兰兰?二吉去哪了?”
“不知道,你们刚走没一会,唐副队接了个电话就冲出去了,我问都没来得及问。”
这是有什么急事?林冬更觉疑惑。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