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艾尹已经整理好了衣服,他依旧笔挺地站着,如同一棵松树,听到黄能的问题,他露出一个不太明显的笑:“至少确认方式不会是掏出对方的心脏。”
他直视着黄能的眼睛,缓缓开口:“植物的意识,动物的意识,人类的意识,妖怪的意识,我这种东西的意识,表现方式以及存在方式并不必须要完全相同。意识需要拥有承载它的‘盒子’。人类失去心脏会流血死亡,而我不会,人类拥有的是血肉之躯,而构成我的,是金属与电流。”
“流淌在我线路之中的,是电子而非血液。我们之间的不同表现得如此明显且巨大。但我从来没有否认过其他存在的意识。那么拥有血肉之躯的您,又为什么要质疑我的意识,或者说,否认我的灵魂?”
“你的创造者是谁?”黄能问。
艾尹没有隐瞒:“一个人类。”
黄能轻声说:“人类创造出了灵魂?”
艾尹笑道:“人类的繁育不就是在创造灵魂吗?难道非得是创造出与人类完全形同的存在,才能拥有灵魂?”
“意识,或者说是灵魂,一旦有了能够承载它的结构,便自然而然就出现了。就像眼睛的结构若是完整,就能将景物投射在眼底,于是便看见了。”
“这么解释并不严谨,因为视物这个过程还涉及到了神经与脑的运作。只是为了便于您的理解,所以对这个过程进行了简化。”
“人类创造出了一个新的物种。”黄能望向艾尹,“尽管在外貌上与人类相同。”
黄能与艾尹面向而立,互相对视着,眼瞳里倒映着对方的影子。室内那不可思议的名为电灯的白色灯光笼罩着他们,地面很洁净,能映出影子。他们就像站在一个如同镜子一样的湖面,他们面向立着,互相望着,同为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两只耳朵的脸,极为相似又极为不同。
仿佛是一条路的两个方向。
“可以这么认为。”艾尹道。
“被你用作交易的‘它’呢?它拥有灵魂吗?”这是黄能最后的问题。
艾尹很快给出了答案:“有。”
艾尹轻轻笑了一下:“您不需要觉得残酷,商会保证的只是不违背人性与道德。被人类夺去意识的植物动物很多,甚至人类族群内部也并不和谐,这只是生态中的一环,所以不用觉得残酷。”
“被创造出来后,就会自发加入巨大的循环中。您与我皆是循环的结点。很不可思议,也很美丽对不对?”
“灵魂依托于结构,与其所寄存的结构一同产生又一同消失,共同属于巨大循环的一部分。所以生物总是重复着前代的错误,毫无长进,也毫不反省。”
“这或许就是‘命运’的本质。”艾尹道。
黄能对于艾尹所说不置可否。
她撇了撇嘴,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交易已经完成,她也没了继续呆在这里的理由,于是转身离开了此处。
身后,泛着金属色调的门一扇又一扇相继关闭。
仿佛这个独立的又如同寄生虫一般寄生于商会建筑群中的空间从来没有存在过一般。
……
无边无际的刀子海洋,就像一场千刀万剐的刑罚。
坠入深海的蜃海,看着“海面”之上肖夜白的眼睛,少年伸出手,想拉住她,然而他伸出的那只手握住的,仅仅是一段离开了主体的残肢。
她看着自己与水面的距离不断拉大,看着大海渐渐变成了红色,看着海鸥被跃出水面的鱼撕咬,然后那条鱼啊,生出了双腿往陆地走去,在乱石满地之处,留下了一串用鲜血印画的足迹。
她睁开眼,
于是梦就醒了。
……
孤魂村来了个沉默寡言的姑娘。
村子里来个新人算不上什么新鲜事,毕竟孤魂村每一天都有人来。来了的人就会在村中落叶扎根,不再离开。
虽说新来个人不算新鲜事儿,可新鲜的是这姑娘来的时候,全身上下血肉模糊没有一块好肉,衣服和皮肤都粘连搅合在一起,打远处看就跟个骷髅架子一般,着实可怖。
她每走一步,都在地上留下个血赤糊拉的印子。印子倒是不深,颜色挺浅的,走到最后,甚至都看不见了。因为这姑娘的血几乎流干了。
她来孤魂村的时候是大晚上。当时守村的人是阿牛。巡村的更夫敲着锣喊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阿牛抱着一把犁地的锄头倚靠在瞭望塔的柱子边上正打着盹,头一点一点的。
孤魂村的瞭望塔其实就是用些木头垒起来的有点高度的台子,与木头架子无异。这些天正是秋收时候,阿牛白天收着麦子,晚上看村,着实有些累,夜色又很深了,所以不知不觉就小睡了一觉,真不是故意玩忽职守。
耳边秋季垂死的蚊子“嗡嗡”的扰人心烦,阿牛抬起手顺着声音的方向扇了过去,不成想蚊子没打着,反而自己给自己来了一耳刮子。打得他是直接一个激灵。
就在这个节骨眼,阿牛便看见村口来了个人。其实他的脑子仍旧没从睡梦里回过神,眼睛还不是很清明。
只感觉村口那人身量矮小,披着块不知道打哪捡到的破布,一步一步往村子里挪。
阿牛揉了揉脸,解了解盹,扒着栏杆远远喊上一句:“打哪来的?”
若是一般人,随便回个什么地方,守村的也不会细查,就放人家过去了。孤魂村的守村人是轮值的,主要防备的不是人,而是周围山上的黑色野狼。
那些野狼眼睛都是红的,最喜欢吃人,若将做熟的兔子和一个人放它们跟前,它们保准去咬人皮肉,食人心肺,嗜杀成性,纯纯的畜生。
村口的人却好像没听见阿牛的问话一样往村子里走。
“欸欸欸?”阿牛皱起眉,“你这人怎么回事?问你话呢!”他一边大声呵斥着,一边三下两下从木头架子上跳爬下来。
一把扯住对方的破布斗篷。
而阿牛一上手就发觉了不对劲,手中的斗篷黏黏糊糊的,还冒着些腥气。阿牛一个糙惯了的汉子在那一刻都有些汗毛倒立——太脏了。
下一刻,更让他始料未及的事情就来了,那矮子经他这么一扯,咔嚓一下就倒在了地上。他阿牛敢对老天爷发誓,他扯人的时候真没用力。这人倒地上和他阿牛半毛钱关系都没有。甭想着讹人。
火气更大了,他以为这人是装的。上去掀开破布,骂人的脏话还没说出口,一声惊恐的惨叫就响彻了整个村子。
挨家挨户点起了灯,村民们拿着锄头、斧子、镰刀还有菜刀就气势汹汹冲出了门:
“畜生又来了?”“他娘老子的,跟这些带毛的畜生拼了!”“成了精的畜生们!”……
气势汹汹的村民带着玩命的凶悍架势,来到村口。就看见阿牛哆哆嗦嗦坐在地上,指着不远处的东西,黝黑结实的汉子脸都已经变得煞白煞白的,他惊恐道:“有,有鬼,有鬼!”
围着阿牛的众人,眼神顿时就变了。
阿牛指着的那坨人形东西被块破布盖着,并不能看清全貌,但那绝对是个人。有鬼?这混蛋小子在耍人玩呢?
有个胆子大又想笑话阿牛的人从人群里站出来:“嘿,有鬼?你个大老爷们还怕鬼,莫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所以才怕这半夜鬼叫门?让爷爷我瞅一瞅,这鬼到底长了个什么修罗面,把咱们阿牛吓成了孙子!”
村民们轰然大笑。
在大伙的嘻嘻哈哈中,这人走到那坨东西跟前,微微掀起疑似是脸部位置上的布的一角。
只听得一声“啊——”,又是一员大将折损于村门口。
“鬼,是鬼!”那人说着与阿牛一样的话。
剩下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事奇了,还真能是鬼不成。众人又好笑又好奇,于是将整块破布直接掀开,定睛一看。
所有人都不说话了。
惨,极其惨。
若是鬼兴许还好上一些,但这是个人。
还是个胸口处微微有起伏的人。
那人完全没了人形,怕是活不过今夜了。
怎么处理?
众人又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埋了?”有人积极提出建议。伤成了这个样子,活着也是受罪,压根活不了多久就得死了,不如直接入土为安,总好过曝尸荒野,他们孤魂村的人与这位非亲非故的,也算得上是仁至义尽。
大伙纷纷表示赞同,正要去找块干燥的草席子把人裹住,然后找块风水宝地埋了,人群之后传来声极为有威严的苍老声音:“住手。”
人们让开一条路,一位脖子上挂着串野狼骷髅头骨的老人拄着拐杖缓缓走了出来。老人站在那坨东西旁边打量了几眼:“活的也埋?还嫌身上背的孽债不够多?”
村民们默不作声,乖乖站好受训。
“这幅样子也活不了多久了。”有村民壮着胆子说。
老人冷哼一声:“那你们谁来当这埋土的,背上这份命债因果?”
众人保持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