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家路上的十字路口等红绿灯时,眼前车来车往,隔着车窗传来喧嚣的人声,晋舒只是安静地看着,目光沉冷,神色是未曾一见的晦暗,失了一贯的平静温和,半分平日里的温润都难找。
搭在方向盘上的指节用力地泛白,掌心在开了空调的车内仍渗出了涔涔的汗,微微浸湿了方向盘上的皮革。
来时是晋舒开的自己的车,她理所当然准备送林悦去公司,然而出了医院大厅,她转弯准备走向停车场时,却发觉林悦没有跟上来。
她停下脚步,转身看向林悦,却发觉林悦手揣在浅色牛仔裤的兜里,站得笔直,栗色长发披散,如海浪卷曲,为病后不施粉黛的苍白面容添上几分昳丽的风情。
然而这人明艳的脸上,神情带着并不浓烈的几分疏离冷淡,可却在瞬息之间就让晋舒感受到足以让她心慌的陌生。
她有种心慌的预感。
心不自觉地往上提,却仿佛卡在喉咙里,让她丧失发声的权利。
“你自己开车回去吧,不用送我,我打车去公司。”
让晋舒熟悉的清悦声线里掺杂了病后的哑意,然而话里却带着晋舒无法忽视的疏离意味。
晋舒呼吸滞了滞,愣神地看着林悦,眼神里闪过意外,难以置信,不解,种种复杂情绪来不及遮掩。
林悦有双明亮狭长的眼,如黑曜石般深邃,蕴着不显眼的光,却又清明透亮,如溪流清澈见底。
只是这一瞬间的疏离眼神让晋舒想起2013年重逢那天,在嘈杂的律师事务所大厅里,在济济人潮中,她和林悦遥遥相望。
目光交汇间,皮肤之下温热滚烫的血液,流速无限延缓,灵魂被抽离躯壳,被剥离出了当下。大脑拼命试图将时间停伫在对视的瞬间,至少停伫此刻眼里唯一能看见的那个人。
很多个日夜里绵延不绝,生生不息,甚至愈演愈烈,寄生于心脏,又仿佛扎根在骨血里野蛮生长的疯狂思念,在没有见到这个人的那近两千个日夜近乎侵蚀灵魂。
她的血液直冲大脑,眩晕不已,只觉得整个人头脑发热,像被从天而降的莫大幸运砸昏了头,几乎无法思考,骨血之下的灵魂里,欣喜若狂的情绪热烈地鼓噪着,要冲破躯壳的束缚。
然而那伴随着的、刹那间生出的、热切的、想要不顾一切去到那个人面前的、从未有过的灼热渴望,却被她陌生的眼光浇熄。
林悦在大厅的另一边长身而立,身形比记忆里还要窈窕玲珑,五官如出水芙蓉般清丽,却又有着烈烈玫瑰的明艳动人。
可她只是怔愣了一瞬,瞬息间便平静得甚至于是冷淡疏离到冷漠,不甚在意地移开了目光,敛目对一旁的人说起了话,神情里甚至透着几分兴致缺缺。
那是和当时的晋舒所有记忆里都截然不同的林悦,是那时她从不曾认识过的林悦。
那年她记忆里那个林悦永远像向日葵一样阳光而明媚动人,看向她的目光里,永远有温暖的光,还浸着那份独属于她的,特别的柔软。
然而在大厅里对视那个瞬间的林悦,目光陌生冷漠到,让晋舒灼热的、几乎快要失去理智的灵魂与躯壳都变得冰冷,从头凉到脚,一点温度都不剩。
连同她绝大部分人生里都平和无波,在此刻才终于燃起灼热火焰的心脏都快冻得碎成冰渣,冷到她开始细微颤抖。
她忘记了,她早就亲手弄丢了这个人。
是她不告而别,是她绝情狠心先斩断一切,可谁又会站在原地等她那么多年,连她自己都闭着眼睛,什么都不听,什么都不看,连心里沸腾的念头都生生按耐下去,不管不顾往前走了那么多步,又何况是她连答案都不曾给予过一个的林悦。
林悦会露出这样的神情显然再理所应当不过,包括她此刻身边站着另外一个人也是。不论她和身旁那个人之间是朋友还是恋人,她早都已经不再是林悦世界里的唯一了。
可是怎么会这样呢?心脏处传来的疼痛直击灵魂,身体也丝毫不受控制,痛苦地发着颤。
——
晋舒觉得此刻她身体的一部分好像回到了2013年重逢的那一天,回到了那个始终难忘的对视的瞬间。
整个胸腔鼓胀起来,充盈着悲伤痛苦又惶然的情绪,仿佛夜海里席卷而来的滔天浪潮,来势汹汹,在胸腔之上压抑着她,生生剥夺了她发出声音的权利。
晋舒不知道过了多久。
时间在挣扎里会变得漫长。
不知是几分还是几秒后,她才从汹涌地几乎让她快要压抑不住开始颤抖的情绪里,艰难夺回发出声音的能力,从唇齿间费力地挤出了一句:
“为什么?”
很难保持平和的,又何况林悦那带着疏离的眼神和重逢那天那么像,让她觉得她好像和那天一样,留不下也抓不住这个人。
然而林悦只是很安静地看着她。
其实是能从浮于表面的神色里窥见些许潜藏在晋舒外表下的情绪的,但此刻林悦并不想照顾这份情绪。
她脸色带着病容的白,声音比方才还要轻,好像有些答非所问,然而语气里却蕴着坚定:“我还有工作,你也该回家休息了。”
于是她克制着情绪开车回家。
习惯于保持表面的平静,习惯于掩饰情绪,习惯于自我消化,这么多年以来都是如此。
只是刚刚有那么一瞬间,晋舒很想打破它,想去问为什么,但最终还是全部吞咽进肚子,只字未提。
她习于沉默,不知道如何开口,也难以开口,永远缺失勇气,胆怯到一种常人难以理解的地步,可是沉疴难消,她改不掉。
——
早晨醒来时头脑发晕,不知身在何处,但当看到晋舒从卫生间出来时,昨夜的记忆便随之如潮水般汹涌而来。
昨晚最后的有意识的记忆,是晋舒落于她眉心那个吻。
很难不在意,昨晚那样的时候,又是亲吻眉心这样的举动,总难免沾了些暧昧的意味。但彼此间太多东西难以厘清,林悦不愿去细想缘由。
这世上有很多东西都是经不起细想的。
和这么多年来很多次一样,林悦还是本能地在这种烦乱的状态下想要逃避。理不清思绪,也暂时不想面对晋舒。
去公司当然是假,刚生过一场病,自然要好好休息,她不至于这么苛待自己,烧刚退就马不停蹄赶到公司去上班。
婉言谢绝晋舒送她的请求。
说到底就是为了躲她才以去公司为借口,要是让她送,一路上免不了又是独处。无话可说,路上气氛只会更尴尬,何必自找麻烦,让两个人都难受。
上了出租车,麻利地报了地址,林悦才打开手机。
本来以为过了上班的点,她没到公司,那边会费尽心思联系她,但打开手机后,没有未接来电,微信消息也寥寥无几。
不自觉地皱起眉,林悦点开微信,在消息列表前排看见备注“李星悦”的那一栏,指尖微动,点了进去,入目的是两条消息。
「悦姐,听说你生病了」
「还好吗?不要紧吧?」
眼眸骤然一缩,林悦刹那间便懂了她说公司那边催她去公司时,晋舒为何突然顿住,不仅一向平和的神色陡然如掷石池中,激起层层涟漪,甚至一反常态地追问。
「你怎么知道我生病了?」
林悦抱着确认的心态,还是问了一句。
那边也回的很快:
「晋小姐昨晚打电话说你生病了,今天来不了公司」
沉沉吐出一口气,林悦突然语塞,不知说些什么好,也不知如何应对。
她怎么忘记了,晋舒一贯是如此细致的。
借口不攻自破。
林悦揉了揉眉心,满是懊恼。
只是,晋舒又是如何看待她的刻意逃避呢?明知如此,又为何还是没有阻拦她。
不追问不责备不管束,放任自流,从不对她的任何发表意见,也从不对她的决定有所异议,这是晋舒一贯的作风。
这一次唯一的不同是,晋舒反问了她“真的吗?”。
林悦不可否认,人撒谎的时候是会本能的心虚的,在知道谎言被戳穿后也会本能的慌乱,如同她此刻这般。
掌心里的手机又震动了几下。
林悦猜到是李星悦发来的,但已没有心思理会,匆匆搪塞几句,结束了对话。
出租车在她公司附近的一家酒店大门前停下。
林悦没有在大厅做任何停留,径直进了电梯,按下楼层。
电梯向上攀升时,林悦从干净得反光的电梯门上看见自己的脸,冷沉晦暗的苍白面孔将内心烦乱的心思清楚地显露出来。
只一眼,林悦便闭上了眼,不愿再看,仿佛这样就可以逃避她此刻不想面对的现实。
用手机NFC功能开酒店套房的房门时,林悦垂眼看着手机,莫名地更加烦躁——
也许也不是莫名。
只是她想起,连此刻她开门用的手机都是晋舒昨夜一同带去医院的。
她突然地又开始讨厌晋舒的细致周到。
这个人总是这样,在每一个原本微小的细节里戳中她的心坎,让她为此刻的逃避感到更加内疚。
磨砂玻璃隔出的浴室里,温热的水流顺着肌肤蜿蜒而下,洗去昨夜高热时出汗后留下的满身黏腻。
浴室外的套房主卧,床上的被子被掀开,床头柜上零碎的杂物也没少堆,衣柜正一点不讲究的随意敞开,但柜子里的衣物整齐。隔壁的书房办公桌上又堆着不少文件资料,书柜里也摆了很多书。
整间三室两厅的套房生活气息很足,因为林悦没少住,这套套房她长期包了。
洗完澡换了身睡衣,林悦一边用麂皮巾擦着湿漉漉的长发,一边摸到手机,点开微信,细长的手指滑动着,点进一个聊天框。
「有空?」
「晚上陪我喝点。」
发完后,林悦没看对面有没有回复,给手机充上电后,调高了些空调温度,连头都没吹,就这么顶着半湿的长发,把一块干毛巾搭在枕头上,便扯过被角盖住肚子,一点不讲究地睡了过去。
到底刚生过一场病,身体虚弱,容易乏累,早晨醒后虽没做什么,但心绪百转千回起起伏伏,很容易便倦了。但林悦对自己一贯不怎么讲究,于是便这么睡了。
这一觉睡得很长,梦里林悦仍不自觉地蹙眉,似乎在梦里也一直起起伏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