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晚记不清是哪个午后,在春日还是深秋,晋舒就那样突兀地出现在她的门诊室里,让人措手不及。
她看着晋舒愣了好久,久到晋舒大约以为她已记不得她了,主动说:“梁医生,我是晋舒,以前来过的。”梁晚这才回神。
“我知道,怎么说也是学妹,不至于不记得了,我只是有点惊讶。”
梁晚笑着回她。
开头看上去是很轻松愉快的,但过程和结尾超出梁晚意料的沉重。
那天晋舒平静地看着她,用一如平常的口吻说:“我只是觉得,我的生活好像没有什么意义,活着和死去没有太大区别。”
梁晚神色一紧,问她为什么这么说,问她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样的想法的。
晋舒眉眼微弯,但唇齿间温柔吐出的话语却与神情截然相反:“不需要原因的,我一直都这么觉得,从我有记忆开始。我从来不曾惧怕死亡。”
“我有时候在想,其实某天在街角被横冲直撞的汽车夺去生命也没什么遗憾的,生命里没有什么精彩值得我流连。”
晋舒顿了顿,竟温柔地笑了笑:“虽然我也并不想主动赴死。”
从始至终,晋舒都平静,没有一点波澜,以至于梁晚实在说不上来她是怎样的心情。
——
在她将近三年前拜访晋舒家那晚,她和赵泠一同离开后,步入了一家24小时便利店。
各自捧了杯喝的,漫无边际地谈。但赵泠却不是以病人家属或亲友的口吻,反倒更像是两个好友相逢,在某个深夜坐在一起,她偶然谈起她的某位好友。
其实高中时代形影不离时,梁晚便知晓赵泠有晋舒这么一个好友,只是赵泠对于与她有关的事很多事都三缄其口,总是只提些琐碎。
看得出赵泠不愿提,所以梁晚从不追问。
有时候梁晚觉得她和赵泠能成为朋友,而赵泠和晋舒能成为朋友不是没有原因的,她们三个在这点上都保持高度的一致——充分尊重彼此的意愿,不对彼此回避的事情过分执着。
开始时梁晚虽没问过,但也有所猜测,想过是不是赵泠并没看上去那样亲近晋舒。但这个想法很快就被否定了。
赵泠总是很惦念晋舒的。
去便利店时会突然对梁晚说,那是晋舒常喝的一款奶,逛街时会冷不丁地笑出声,说小时候她拉晋舒放炮仗,没有事先支吾一声,把晋舒吓得一抖,炮仗就是在那家店买的……
很多瞬间流露出的惦念是做不了假的,赵泠把晋舒看得很重。可是越这样,梁晚越不解。
直到那一晚,梁晚没有问出口,但已从赵泠所叙述的一切里得到了答案,从旁观者的眼里晋舒的过往中得到了答案。
赵泠不是不愿提及晋舒,而是太多有关晋舒的过去没必要提及。
记忆里全是灰暗,所以她从来只提晋舒的现在,提那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而不去提那些压抑窒息的过往。
那时候梁晚忽然就明白了晋舒对肢体接触的那些抗拒从何而来。也许那正是晋舒的身体对她人生里无法掌控的一切的抵抗,只属于她某种无言反抗,连晋舒自己都意识不到。
她抗拒婚姻,抗拒无爱的结合,抗拒她这该死的人生里被迫去走的每段路。但她不知道。
充满压抑和无孔不入的控制的童年剥夺了一个人的自我,那些被漠视的情感消弭在漫长的时间里,所以晋舒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的心,总是迟钝,在很久以后才会后知后觉某些时刻心里的情绪是什么,又为何产生。
那些的感受、那些的情绪被漠视的太久,连她自己都忽略了这一切。
空洞的眼眸背后是无尽的压抑,像是晋舒心里的五指山,底下镇压的是她的灵魂。
也许晋舒从不袒白内心是因为连她自己也没察觉没认清她自己的情绪。
——
去看医生是赵泠的提议。
“有时候她走在我前面,看着她的背影。”那时赵泠顿了顿,视线从便利店朝向街外的玻璃转至梁晚身上。
她定定地看着梁晚,眼眸轻晃,眼底的情绪波涛般翻涌着、无声啸叫着。
她启唇,声音放得比梁晚记忆里任何时候都要低:“梁晚,我觉得她的脊骨快要被下一阵风吹断了。”
那是一种没法言喻的、大厦将倾般的山雨欲来。
层层乌云堆叠翻涌,一场淹没城市的暴雨即将坠落。
所以某天傍晚同晋舒在道路的尽头分别时,赵泠在暮色里遥遥望着脚踩黄昏离去的晋舒,望着萧条的晚霞落在晋舒单薄脆弱的肩上。
那背影孤寂得可怕。
可是明明赵泠刚刚才同他说完再见,明明赵泠还站着此处未曾离去。
赵泠的目光一瞬不错地望着她。
于是在晋舒走远以前,她开口——“阿舒,我们去趟医院吧。”
晋舒的脚步停滞了。
赵泠顿了顿,轻声说:“我觉得你不快乐。”
而那天在暮色里转过头望向赵泠的晋舒,眼里含着泪,盈盈的、脆弱的,泛着让人心碎的红。
而眼睛主人却对此一无所知。
晋舒表情茫然,望着赵泠,长发被晚风撩起,纷乱地翻飞着。
其实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哭,她只是那个瞬间没有办法控制她的眼泪。
她们在街头无言对望。
良久,晋舒的眼眸终于动了动。
“好。”她垂下头答。
——
赵泠对梁晚说,刚去见梁晚那会儿,她觉得晋舒快要被什么压垮了。
梁晚问她,你觉得那是什么?
赵泠没有说话,只是望着她。
很久以后,她说:“梁晚,我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爱说。你知道的。我只知道,她应该是失去了点什么。但我不知道那具体是什么。”
“我以前觉得也许有些什么在撑着她。但是梁晚,她昨天晚上给我打电话,喝得很醉。她不喝酒的。那是她第一次喝醉。”
“我去酒吧接她。但见到她的时候我觉得,她好像快要没有期望了。”
“然后今天她对我说,‘赵泠,你帮我跟我梁医生说一声吧,今天我去不了了,以后……也许很长时间不会去了吧。’”
“梁晚,”赵泠看着她的眼睛,声音竟开始哽咽,“我觉得她像要放弃她自己了。”
赵泠和梁晚的感受是相似的。
晋舒外表看上去很平静,甚至比很多“正常人”看上去更“正常”。但是身为医生的梁晚和与晋舒一同长大的赵泠能闻到,晋舒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灵魂腐烂的气味。
她太平静、太麻木了,就像对一切都失去了感知。没有感知,所以无悲无喜。
那不像“活着”。
但梁晚和赵泠谁都无能为力。晋舒自己选择了放弃。
这一次面对两方父母的逼迫,晋舒选择了妥协。向父母妥协,也向自己妥协,向她从始至终无力挣扎的人生妥协。
——
那一天梁晚就以为,她不会再在医院见到晋舒了。
但晋舒在近三年后的某天,选择再次走进了梁晚的门诊室,甚至超乎预料地敞开心扉。
梁晚不能说她对晋舒吐露的想法毫无预料,但话入耳的时候仍旧觉得心被什么狠狠刺了一下。
“生命里没有什么精彩值得我流连。”
晋舒这样描述。
“晋舒,可以问一个问题吗?”梁晚轻声问。
晋舒愣了一会儿。其实她预料过的,梁晚可能会有的那些反应她都想过,但梁晚并没按常理出牌。出于信任,她仍然点头表示同意。
“你为什么突然来找我呢?是什么契机呢?”
晋舒忽然被哽住。
殷红的唇张张合合,最后她垂下了头,低声说:“没什么特别的原因。”
梁晚知道,晋舒在说谎。但她没有戳破。
于是话题被揭过,梁晚再也没问过,她知道,这大概是晋舒不愿吐露的事,她不能勉强。
晋舒已经在试图抓住她自己了,尽管这之后的治疗仍旧进展缓慢,可梁晚觉得,没有变得更糟也算一个好消息。
然而晋舒离婚那一年又是一个转折。
梁晚不会忘记那天晋舒的模样。生动的、鲜活的,和梁晚见过的所有的晋舒都不同的模样。
她想不明白那是怎样一个转折,晋舒突兀地鲜活起来,眼角眉梢的神情都轻盈愉悦,终年麻木空洞的眼神被不知名的东西填满,木偶一夜间拥有了灵魂。
于是晋舒之后很久没再来过。
本来不该的,治疗不应该随随便便中断,这对病人的情绪稳定不利。但赵泠对她说:“没事的,梁晚,我觉得不继续也没关系。她现在,很快乐。”
于是梁晚没再问。
直到这几年,晋舒的状态时好时坏,开始定期复诊,偶尔说她失眠,但很久没再做过咨询。
梁晚从前一直不明白晋舒为何在离婚的那一年突然好转,但今天梁晚觉得,她找到了答案,连带着赵泠很多年前对她说的,晋舒当年失去的东西——她心爱的人。
爱赋予了晋舒灵魂,赋予她对世界的感知,但也让她生出软肋。
可是晋舒自己不知道。
爱的本能驱使她靠近,让她渴望,生出占有,但也让她陷入迷茫与惶惑。
如果要走出泥沼,那么梁晚觉得,晋舒应该先认清这份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