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不太清那一晚是怎么回到家的了,只记得到家时,遥遥望去,家里一片漆黑,院子里草木葳蕤,有蝉鸣喧嚣,在微风里发出一点簌簌声来,生机于其间流淌着,但晋舒仍浑身发冷。
晋温和晋贺前几天去学校报道了,如今正在军训,家里便只剩她一人,冷寂得过分。
报道那天原本早先林悦是说过她去送的,但她提前几天给晋温晋贺两个孩子发消息说了她有事,大抵是送不了他们了,却没告诉晋舒。最后晋舒得知后,在报道的当天沉默地开车送两个孩子去报的道。
幸而两个孩子在一个学校,不必两头奔波,省了些事。只是晋温和晋贺两个孩子没有一个人脸上带着笑,原本对大学生活的期待,在对晋舒的担忧中被压了下去。下车时两个人一步三回头,踟蹰半天都没动,望着她欲言又止。
晋舒站在车边,安静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对两个孩子说:“我没事,你们安心报道,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我会顾好我自己。”
晋温听着,她这话,却是半分都不信。
晋舒一直觉得自己这段时间其实已经很好了,但晋温却半分都没对她放过心。每天回家时晋舒都眼神失焦地发着呆,整个人迟钝、游离,一句话总要说上好多回才会有所反应,终日恍惚不已,分明就是一副仿若灵魂被抽离的模样,哪有半分让人能安心的样儿?
晋温随了些晋舒,心思更敏感些,所以也比晋贺更懂晋舒的性格里的迟钝温吞。不难看出其实如今的晋舒仍对林悦的离开没有真正的实感,她的习惯还没有开始改变,身体仍然没有开始适应。有时越是迟钝温吞又内敛的人,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时,就越痛彻心扉。
那几天晋舒总是盛装打扮后晚归,晋温问她:“妈,你干嘛去了?”
晋舒在餐桌上吊灯的明亮光线中安静了会儿,又垂下眼,睫羽在飞舞的尘埃中颤动,于是话音也轻:“去见了你们林姨。”
晋温闻言一惊:“什么?”
晋舒解释道:“她最近有很多宴会。”但其余的一样都没有多说。
在这段时间打听林悦时,晋舒自然听闻了林悦可能将要接手景盛的消息。林悦要继承景盛是早晚的事,晋舒从知道林悦的家庭背景时就清楚这一点,她并没觉得意外。
让她意外的,是林悦去年就已经在同景盛的高层接触,但却从未告诉过她。
晋温不清楚背后这些弯弯绕,只是看着晋舒不在状态的样子还是忧心忡忡。临别前晋温本已经走出去好些了,还是放下手里的行李转身跑回来,把晋舒抱了个满怀,却什么都没说。
此刻从宴会回来,晋舒才迟钝地感受到些寂寞和空落。
打开玄关和客厅的灯,她在其中沉默地穿行。
主卧卫生间里的浴缸放满了热水,晋舒迈入其中,沉下去,任由水流淹没她。
水没能没过口鼻,但窒息感却如约而至。
晋舒蜷成一团,曲起腿,紧紧抱住自己的腿弯,但无措感仍然没有消散半分。
从宴会厅里狼狈离开的时候只是觉得难过失落,但离开后的此刻晋舒却觉得难捱。因为在宴会厅里,起码有林悦真真切切站在她面前,但此刻只有空荡的别墅和空无一人的安静,静到她耳朵发痛。
宴会厅露台里林悦说过的话在脑海里不断重复。
“你分得清你对我的感情是亲情还是爱情吗?”
宴会厅里的晋舒被林悦的那句“只会让我感到困扰”梗住了所有。可是晋舒发觉,即便把这个问题放在此刻的她面前,她仍然感到无力。她可以给出答案,只是除了答案外,晋舒根本给不出能够让林悦相信的佐证——因为从前的她自己也同样理不清这份感情,所以她能怎么向林悦证明她的爱呢?
更何况,于此刻的林悦而言,她的出现,是一种困扰。
“等你能够分得清自己的感情,能搞明白什么是爱,什么是亲情以后再来挽回我吧。”
林悦说的这句话,晋舒没忘。没办法向林悦证明心意前,她不能再去见林悦。
——
办公室的落地窗外,高楼大厦的缝隙里漏出的一角天空铺满了将散的昏暗晚霞,转瞬间便天色骤暗。
今天是北京很少见的雾霾较轻的时候。
九月下旬北京的气温多变,路边绿化带里的枝叶也稀疏许多,叶边泛起一点隐约的黄,前几日刚下过一场大雨,于是这两天的气温降得也厉害,晋舒早早换上了身她春秋惯爱的素色长袖衬衫和垂感长裤,拢上了件浅咖色的休闲西装。
晋舒倚在窗边,不禁拢了拢外套,合上了窗户。
窗户合上的瞬间,玻璃上映出她的模样。
晋舒的动作顿了顿,抿了下唇。
玻璃上映出的女人那头如墨的长发不再是不经烫染的模样,而变成了水波纹。烫发后更显成熟,于是削弱了些晋舒平日里那股没有锋芒的温婉感,妆容在眉眼的刻画上也变得凌厉了些。有时候晋舒自己照镜子时,也会有轻微的恍惚,偶尔会想到林悦。
因为她如今妆容里眉眼间隐约的那点凌厉,有那么一些像林悦。
晋舒很难解释她为什么会突然去烫头发。只是那天开车路过林悦常去的那家理发店时,她掉了头,在附近停了车后,又推开了理发店的门。
林悦其实不太爱染发,爱烫发,尤其偏爱成熟的风格,如今的那头浪漫法式大卷也已经烫了有一年多了。那天晋舒只是在想,林悦每次烫头发时都在想什么呢?然后从理发店里出来的时候,就已经烫完了头发了。
宴会厅一别后,晋舒有一个月零三天没有见过林悦了,表面上似乎仍旧延续着从前的生活节奏。
晋温和晋贺军训也结束了,大学生活逐步步入正轨,除了周末两个人会回家外,大部分时候晋舒都是一个人在家。
起初晋舒总是忘记,回到家时家里总昏黑一片。那时她才会想起,如今的家里只剩她一人了。于是晋舒最终还是在手机的智能家居里设置了智能定点开灯,到了时间会打开一楼的所有灯。
因为晋舒怕回到家看见家里漆黑一片会觉得很寂寞。
处理完工作邮箱里的最后一封邮件,晋舒瞥见电脑状态栏里显示今天是周五,想着今晚该去买菜了,于是从公司地下停车场驶离后直奔平时常去的大型商超,径直走向海鲜区买了不少花甲扇贝和螃蟹,又买了些小菜、牛肉和火锅底料,然后大包小包离开了超市,把东西塞进了后备箱。
到家后停好车,拎着购物袋走到家门口,晋舒没有空着的手,手指上都勾着购物袋,便摁了门铃,但许久都没人应。
晋舒蹙了蹙眉,放下了右手上的购物袋,解锁了指纹锁,摁下门把手推开了大门,但门缝里有温暖的光线漏出,但客厅和餐厅都没有人,只有通明的灯火。
晋舒望着空荡的屋里,愣了很久,才反应过来。
浑身霎时脱了力,购物袋重重砸向地面,膝盖也一软,晋舒整个人瘫在了地上。
是这个时候晋舒才想起来,晋温和晋贺有晚自习,所以周六上午才会回家,而林悦,已经不会回来了。
但家里真正爱吃花甲扇贝和螃蟹的,只有林悦。
爱在周末涮火锅的是林悦,晋舒买的最多的娃娃菜,也是林悦涮火锅时最爱的小菜。
从前林悦在时,她总爱在周五买好这些菜,这样周末林悦回来时,便有喜欢的菜吃。
她太习惯了,习惯到她的理智根本来不及反应,身体已经先做了所有事。她下意识开车去了常去的那家商超,下意识直奔海鲜区,下意识买了林悦爱吃的一切,遵循了过去好多年的习惯,却这样自然地遗忘了林悦早已经离开这件事。
林悦已经离开将近两个月了,但晋舒却觉得,她是在今天,在拎着大包小包,摁响门铃,等待着熟悉的那个人替她打开家门时,在此刻看到空无一人的家时,才真正意识到,林悦已经离开她了。
不是出差,不是吵架,也不是刻意躲避疏远她。这一次是真的离开。
一瞬间身体里的力气好像都被抽干了,胸口的起伏变得艰涩,迟来的那股撕心裂肺的疼痛让晋舒觉得呼吸困难,缺氧感无孔不入地包围她,背上像有千斤重的沉重包袱,于是她的脊背也被深深压弯。
视线里一片模糊,只有散乱一地的购物袋,和吝啬地从门里透出的光,万般吝啬地洒在晋舒身上,却没能照亮她的脸。
晋舒第一次知道,原来习惯是这样刻骨,叫人的理智半分也左右不了,让人在毫不设防的瞬间,被突然地洞穿了心脏,让疼痛从心脏顺着神经末梢的方向蔓延至全身,无法遏制。
晋舒也是在这一刻才第一次深刻地意识到,她对林悦的想念和需要,比她以为得更深,她的爱,也远比她之前所认识到的,还要来得更刻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