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裴游原接过方虞的书包，在滴滴上叫了车。
车刚来，天空就开始往下滴星星点点的雨，裴游原拉开后排的车门，让方虞先坐进去，然后他再进来。
“咔嚓”一声关上车门。
“尾号9758？”师傅问。
“嗯。”裴游原应声。
师傅报出地址，“是去这里吗？”
“嗯。”裴游原点了点头。
方虞听到师傅说的地址，看向裴游原，“我知道这家店。离家很近，但是汤几乎不卖一人份的，所以我还没去过。”
“那你想不想喝这个？”裴游原询问方虞的意见，他声音很淡，好像就是随口一问，给人一种“不喝也得喝”的感觉。
好像经过了今晚离奇的经历，方虞在裴游原面前更加自然和肆意。
她故意逗弄他，“不想喝，我想吃火锅，超辣的。”
“不行。”裴游原想也没想开始拒绝。
“为什么？”方虞撇撇嘴。
裴游原没说话，视线停留在她受伤的左胳膊上，意思不言而喻。
“我觉得医生说的话值得商榷。你看我的伤是不是在胳膊上？那我吃东西用的是嘴巴，吃进去是到胃里面，怎么着也和伤口没什么关系，怎么就不能吃辣的了？”
方虞开始贫嘴。
裴游原凉凉看了她一眼。
方虞乖巧闭嘴。
裴游原正准备收回视线，往下一顿，看到了方虞的脖子。
她肤色白皙，脖颈纤美挺直，所以脖子后面两块淤青就分外明晰。
常年和人打斗的裴游原看到这熟悉的东西眼睛细微地眯了眯。
他想到前几天晚上给她打电话，她的呜咽声不知道和这个有没有关系。
“方虞。”裴游原垂眸，低着头喊了一声。
“嗯？”方虞原本正看着窗户上的雨水，乍听到裴游原的声音，疑惑地扭头歪了下脑袋。
“你这里——”裴游原伸手，指了指方虞脖子上的淤青，“怎么回事？”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离方虞的脖子很近，好像马上要点上去一样。
方虞下意识用手捂住那块淤青。
雨越下越大，水汇集成一条线不断铺满了整个车窗。
方虞咬唇，脑海里快速想着该怎么说。
“前两天起床，有点低血糖，一下起得太猛，猛地磕到床边的桌子沿了。”方虞越说越麻利，为了增加可信度，她加了一些小细节。
“你不是去过我房间吗？小得很，所以床离桌子太近了，很容易磕上去。”
她说完，车里静悄悄的。
车窗外是不断下落的唰唰的雨，远处各个商店五光十色的灯牌倒映在地面、玻璃上。前排司机悄无声息，尽力隐匿自己的存在，只留下雨刷在不停摆动。
裴游原看方虞摸着脖子不敢转过来和自己对视，他脸上肃色更重，声音冷硬地问，“前两天晚上打电话的时候，你哭什么？”
出租车后座、夜晚、雨天、安静以及低沉的嗓音。
方虞想，这些字眼是不能够连在一起出现的。
一如现在。
因为杀伤力太大了，这些连在一起仿佛天生自带一种魔力。
是第一次有人离自己这样近，问自己，为什么哭，为什么出现淤青。
但是不能说。
这淤青是她的动机，也是她面对他时的罪恶。
“都说了我那天没有哭嘛。”方虞声音很轻。
裴游原抬眸，看到她的侧脸。在阴暗的灯光下，下巴线条立体，鼻子小巧精致，短发利落地烘托出她的执拗和坚毅。
眉毛带着一股野生劲儿，是很倔的一个人。
她不愿意说就算了。
他不想勉强她。
—
车里的空气好像静滞下来了。
司机感受到后排的氛围，自觉插不上话，贴心地打开了蓝牙音乐。
“让理智在叫着冷静冷静，还恃住年少气盛。
让我对着冲动背着宿命，浑忘自己的姓。
……不敢有风，不敢有声，这爱情无人证。
飞天遁地，贪一刻的乐极忘形。
好想说谎，不眨眼睛，似进入无人境。”
陈奕迅低沉磁性的嗓音响起来，方虞忍不住在心里默默跟着哼起来。
让我对着冲动背着宿命。
好想说谎，不眨眼睛。
如果她也能说谎的时候不会心悸就好了。
她扭头，看向裴游原。
他低着头，两只手搭在膝盖上，交叉着用力握了一下。
他垂着的眼皮极薄，眼尾向下压出好看的弧度，微抿的唇透着他的认真和一丝烦躁。
是在烦她来回打着圈子不肯说实话吗？
其实方虞也知道自己的话太没有说服力了，可不然要怎么说？
她摸着自己脖子上的淤青，今夜衣服换得比较急，她忘记淤青还没完全消散。
是她疏忽了。
虽然裴游原之前一直不爱说话，可是这会儿他沉默下来，她又突然不习惯了。
“裴游原，你知道吗？”方虞想了想，开口。
“知道什么？”等了小半晌，裴游原才开口，声音冷清。
“听说，秋天叶子开始掉落、在车进入隧道的那秒许愿的话，愿望就会实现。”方虞说。
前排突然传出司机的笑声，他调低音响的声音，笑着说，“这都是在哪儿听来的？我只听过生日许愿、看见流星许愿，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许愿方式呢。估计就是哪本书乱写，专门骗你们小姑娘的。”
方虞撇撇嘴，不同意司机的说法，转身向裴游原寻求支持，“你觉得呢？”
裴游原没扭过来，他脸对着车窗，冷淡地说，“我不知道。”
方虞：“……”
不是吧阿Sir，语气这么别扭，怎么跟小孩子一样？
正好导航语音播报——
“前方五百米驶入隧道，请司机小心驾驶。”
“一百米，即将驶进隧道。”
方虞笑了一声，在距离隧道五十米的时候，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大声喊出自己的愿望。
“我希望裴游原能重新成为我的微信好友。”
“但是这一次，我希望他能来主动加我。”
“如果好友申请上能够写‘小鱼，同意，求求了。’这种话就更好了！”
“只有这样，才能解开我前几天晚上被人聊着聊着拉黑的痛苦，我胳膊上的伤才能好得快！”
一句话接着一句话，声音盖过了雨声和车刷声，方虞绵密地输出自己的心愿。
裴游原看她闭着眼睛，驶入隧道的那瞬间，灯光集中与此同时也变得更亮。
他看到方虞长长的睫毛如同寒鸦欲振的飞翅，直挺的鼻梁下是饱满的唇瓣，粉嫩欲滴，像极了海棠花瓣。
她声音带着和之前不相同的调皮和生动。
裴游原一怔。
方虞恰好在这个时候睁开了眼睛，侧身望了过来。
两相对视，方虞看到裴游原面无表情，他垂眸，收回了目光。
然后开口极其冷酷。
“你想得美。”
方虞：“……”
后半程一路无话。
方虞被裴游原打击到了，果然，这才是他，今夜自己是被这些意外整得有些飘了。
其实仔细想想，他带自己去医院、带自己吃饭，都只是因为自己无意救了他而已。
他只是不想欠自己的。
可能是车上气氛太好了，让她产生一种“她说什么他都会同意”的错觉。
—
下车，雨已经停了，好像刚才的激烈狂暴只是一场梦。
小岛重新恢复了温和。
这家汤店店面不算大，方虞在心里盘算着吃什么。
菜单上除了滋补汤类，也有一些辣味小炒，火红的颜色和画面刺激得她不断分泌口水。
方虞指着那个辣菜，正想给服务员讲，面前突然伸出来一双修长有力的手，一下子将菜单合上了。
“你好，我们要一份这个菜、这个菜，再加一份这个汤。”
裴游原声音冷矜，不缓不慢地报出三个菜名。
“还要别的吗？”服务员微笑着问。
裴游原摇摇头。
等着上菜的功夫，两个人都没说话，只是气氛却很微妙。
方虞身体距离桌子一尺，下巴磕在上面，撅着嘴巴，表情幽怨望着裴游原。
裴游原一直盯着桌面没说话，只是对面目光太过灼烈，他头痛地摁了摁额角，“看我做什么？”
“你说呢？”方虞眼神哀怨。
“刚缝了针，能吃辣的吗？”裴游原反问。
“反正你就是小气鬼。”方虞向来是顺杆爬的性格，她明知道自己没有道理，可就是不依不饶，好像笃定裴游原不会和她生气一样。
“我都替你挨了一刀，你就带我吃一些清汤寡水的东西。”
裴游原没说话，定定看着她，瞧得方虞心里毛毛的。
好半晌，骨节分明的手指捏起一旁的小票，挪到方虞面前。
方虞随意拿起来看，“给我这个做什么？”
话还没说完，看到上面的价格，她惊讶得合不上嘴巴。
两菜一汤，五百块……
是抢钱吗？
方虞眨巴了下眼睛，沉默了。
她可不能再说裴游原小气了。
万一他让自己大方看看……
她这个穷鬼也大方不起来啊。
即便她在追他，他也休想让自己请他吃五百块一顿的饭。
吃饭的时候，方虞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裴游原正在盛汤，淡淡睨了她一眼，“怎么了？”
“好奇怪啊，我总觉得有人在看我们。”
裴游原随意往窗外一瞥，发现对面路上好像有人正慌乱地往旁边躲。
他神色不显，“嗯，有人。”
方虞默默缩了缩脖子，她不会被人偷拍了吧？
刚刚她只顾着埋头吃饭，头发应该遮住脸了吧？
方虞抬头望了一眼裴游原，偷偷撇了撇嘴。
“又看我做什么？”裴游原一边说一边将手里装满汤的汤碗放到方虞旁边。
“你这么云淡风轻，经常被女生拍吧？”方虞极其自然地喝了一口裴游原给她盛的汤，“果然，偷拍确实应该是我们海州岛男明星的待遇。”
“海州岛男明星？”裴游原眉头拧起。
这什么鬼称呼。
方虞见他头一次听到这个称呼的表情，她眉心也跟着皱了起来，难以置信地开口，“不会吧？你不会不知道大家对你的称呼吧？”
裴游原不置可否。
他天天忙得要死，补觉还补不过来，哪有心思关注这些？
方虞放好筷子，掰着指头，一一把自己做好的功课供裴游原检阅。
“裴神。”
“海州岛男明星。”
“校草。”
“岛草。”
方虞一边说一边观察裴游原的表情，见他没什么变化，就知道这些称呼他还是听人喊过的。
“崽崽。”方虞接着说。
裴游原：“？”
他眉心隆成一座小山，“为什么这么喊？”
“她们都说你唱歌的时候又神又乖，毕竟妈粉哪里都有呀。”
“哦。”
“还有一个呢。”方虞顿了顿，不知道该不该说。
“嗯？”裴游原疑惑地望向方虞。
卸掉以往的面瘫高冷表情，疑惑地目光让方虞一瞬间明白为什么裴游原会有妈妈粉了。
她吞咽了一下口水，想让心跳变得平缓一点。
“还有一个是什么？”裴游原承认，被人用话题吊着的滋味确实有点难受。
方虞舔了一下唇，慢慢地说出最后一个别称。
“老公。”
“？”
气氛突然凝滞。
方虞不自在地轻咳一声，别开了脸来。
裴游原也跟着垂敛长睫。
—
吃了饭，和裴游原一起回到租的房子这里。
方虞虽然关了灯，但是还没睡觉。
她先是登录了自己的微博小号，直接忽略了超级多的点赞和飞速上涨的粉丝数量。
看到一条私信。
“姐妹，你勾引报复的怎么样了啊？无意间刷到你的微博，感觉你很个性，也很有想法，把你的微博发到了我们的豆瓣小组——‘暗黑想法’。大家都觉得你好牛比，想认识你。你想进来吗？我拉你。”
难怪自己小号明明没有粉丝，却还有这么多人来评论围观。
方虞对这个人说的一切都没有兴趣。
她只专注她自己。
她记录是因为当时确实需要一个纾解的树洞。
这个小号现在被这么多人关注，说实在话，方虞是极为不乐意的。
她垂眸，睫毛像一把浓密的黑色扇子在空中摇曳出几个弧度之后，抿抿唇，径自退出了微博。
她忽然有点不想更新了。
除了不愿意被人关注到自己的阴暗面，至于更深层次的原因，方虞不想往里思考。
也可能是因为今夜发生的事情太多。
方虞闭上眼睛想。
她为他挡刀。
他背着她去医院。
他因为她害怕打针就模仿哥哥的口吻哄她。
她随便编了一个愿望逗他。
他带她喝很贵却对伤口疗愈有好处的汤。
他背着她沉重的书包送她回来。
方虞抬眸，突然看到了窗户上倒影出来的自己的影子。
看到影子嘴角处不由自主挂起来的微笑，方虞愣了一下。
然后她下意识将嘴角拉平，退出微博，点开了手机相册。
最近的一张是刚刚回来的路上，她跟在裴游原后面，拍的他一张影子。
方虞刚关上手机，就看到微信来了新消息。
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想到了裴游原。
方虞屏着呼吸，点开了微信界面。
“新的好友”那里显示有好友申请。
点进去。
PYY请求添加你为好友。
“方虞——”
“求求了。”
靠。
像是被烫着了一样，方虞一下子把手机扔到了床尾。
仿佛是病态的人从黑夜里伸出手，唇贴到她耳边，虚弱地祈求。
少年的雪色肌肤在夜里发光，他头发凌乱，薄唇微抿，倔强地冷着脸。
却还是实现了她的心愿。
该死的矛盾感。
让黑夜燥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