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没有立刻回信息。
秦悠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气管好似一瞬间被绞紧,只允许微弱的气流艰难通过,勉强维持着肺部气体的交换。他死死盯着光屏,想,祸害遗千年,秦娴天天作来作去的不可能出事,那家伙天天在生死线上游走走惯了........
上次不就是还剩了一口气,还嘲笑他太紧张,一点都不像她秦娴的弟弟。
那是四年前。秦悠直接摔碗道,行,那你在军部备案的紧急联系人别填我。
秦娴晃了晃打着石膏的那只脚,眼见着血渗出来,轻飘飘说咱爹妈又不争气,除了你我还能填谁?
秦悠:........
最后,秦悠心平气和地按铃叫人,随后重新端起碗,舀口暖粥,在秦娴不可思议的目光下送进自己嘴里,享受地眯了眯眼,慢悠悠道,我还是未成年,我非常非常需要保持身心健康,谢谢姐姐哦。
那次事件还有个后续:秦悠和秦娴她姗姗来迟的男友打了一架。
由于对方自知理亏,秦悠一个比他小了十岁的军校生赢的毫不费力。对方作为一个上过星兽潮前线的实战指挥官,几乎是被单方面殴打。
秦娴此人,时常消失不见,有时一走就是一年;再回来时不是浑身是伤,就是烟头铺满书房。秦悠不知道她在执行什么高危任务,只知道她坐火箭一样的升职速度跟这个脱不了干系。
四年前那一次,秦娴伤的最严重,是真的只剩一口气,后来又进了一次抢救室。秦悠觉得,自己能坚持那么久不神经质,实在是心理承受能力过强。
但要是再来一次,他不敢保证自己不会发疯。毕竟,他对父母没有任何印象,一直以来都只有这么一个过于靠谱、又毫不靠谱的姐姐。
【那么紧张干什么】
一条消息打破了他的胡思乱想。
【娴姐把他男朋友甩了,现在很伤心,天天买醉】
秦悠:........
秦悠长出一口气,头疼地揉上太阳穴,恶狠狠地喝了一大口甜度超标的旧白瑰夏,面无表情地发了一行字。
【不是她被甩就行,随她去】
【..................够无情,你俩不愧是亲姐弟】
秦悠小幅度地笑了笑,道:【找我还有什么事?这两天我会去皇室一趟】
【太聪明了悠哥!你知道的,我的辞职申请出了点问题,然后这个冷静假期吧也快结束了........】
秦悠敲敲终端,垂眸,沉思两秒。
【“梅桉”会回去的。】
对面心照不宣,立刻回【是】。紧接着说,【这是我最后一次联系你了,记得换个终端号】
【联盟见,悠】
秦悠扯了扯嘴角,按灭终端,对着窗外发了会儿呆。不知过去多久,火烧云已经占领了半边天,层层叠叠铺染开来,倒映在纯黑的眸子里。
真漂亮。
他想,在联盟很少能看到这样绚烂的晚霞。
如果说帝国像个旧时代的幽灵,联盟就是科技时代的前锋。不论在中心城还是其他星球,几乎都是高楼林立,道路纵横。中心城里连颗粒稍大的尘土都飞不了多久,它们会被机器捕捉,净化,保证公共场所一尘不染。
很干净,很单调。
不知道哪一届政首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或者只是被无聊的投诉搞烦了,大手一挥请了几百个植物专家,研究城市美化——其中不乏帝国教授。
结果发现,中心城的土地其实早就被化学品侵蚀殆尽。楼有多高、有多繁华,地基就有多腐坏。
联盟意识到,中心城似乎早就摇摇欲坠。
经过长久的抢救、改良,终于有一些草啊花啊能够从大棚里移植到土地上,但都是草本植物,最好也不过是灌木;连灌木都不能多种,生怕土地脆弱的循环系统承受不住。
当终于能种下第一株乔木时,整个联盟都沸腾了。
但不久,或许是操之过急,有的根本长不高,有的最后枯死,有的奄奄一息;几乎没人再抱有希望。
直到有一天,一个来自帝国的植物学教授失眠整宿,凌晨起来溜达。一直溜达到城区边缘,在鱼肚白的灰暗光线里,瞥见了一个小小的、粉嫩的花苞。
那是一棵桃花树。
它并不高大,甚至有些羸弱,枝条都细得可怜,却在冷风中颤颤巍巍地托起一朵朵花苞。人们终日从这里匆匆来去,从未抬头看过,不知这里早就缀满了一树的希望。
三天后,这一树桃花开了。
五天后,越来越多粉嫩的花苞鼓起来。
后来桃花开满了整个中心城,就如银月桂开满了整个弥亚星一般。
或许是时序早已紊乱的缘故,这里的桃花盛开在十二月,花期只有短短一季。无论如何,这已经给了联盟莫大的欢喜了。
因为帝国植物学家养育的那一棵桃树,联盟与帝国就此进入长达数十年的和平时期,甚至为此设了一个节日,就叫桃花节。
当然,在联盟的圣白鸽会称此为神眷日。
12月27日,桃花眷顾了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
几十年后的同一天,在联盟星系的一个偏远星球,一个婴儿第一次睁开双眼,看见了满面笑容的母亲。
母亲说,你叫秦悠,悠闲的悠,你这辈子都要悠闲自在,做你想做的事。
他听不懂,却好像懂了的样子,咿咿呀呀地挥着手。
窗外,由于这个星球没钱装净化装置,被污染的天空雾蒙蒙一片——可是那零星几朵桃花依旧热烈地开着。
那一天,是秦悠真正的生日。
*
“欢迎再次光临~”
咖啡师手忙脚乱地收起正在跑代码的光屏,挥挥手,附赠一个过于灿烂的笑容。
秦悠无奈地叹口气,指了指她背后幽幽亮起的小屏,道,“你家店长醒了。”
咖啡师的笑容僵在脸上,顾不得去问秦悠怎么认识店长难不成以前来过她怎么不记得,就见面前空气扭曲一阵,一个虚拟人影出现在他俩中间。
女子背对着她,金色长发低低盘在脑后,绕了两圈白雏菊。两“人”的距离近到她甚至能嗅到淡淡花香——当然,她知道这只是数据模拟的。
店长的虚影凝实,近看和正常人没有任何区别,连影子都模拟了出来。她眉眼微弯,唇角展露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笑道:“许久不见,尤先生。”
秦悠礼貌点头,转身就走,结果推一下门没推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锁死了。
秦悠:“......店长?”
店长:“先生上次答应我要来调酒。”
“.......店长,你信我,我调的酒都烈,混不了咖啡。”
“旧时代就有不少类似尝试,比如公元21世纪20年代——”
“我调的,不合适。”
店长盯了他一会儿,拍拍手:“行,但是答应了就是答应了。你给我调一杯,我不混咖啡。”
秦悠眨了眨眼。在店长斜后方站桩的女孩接受到他的眼神,不知明白了什么,严肃地眨了回去,随后开口道:
“我保证看着店长不让她采数据,别说混咖啡喝,她连单喝都喝不到.........唔.......我错了!”
店长淡然地收回手,停止电流的释放。女孩面色扭曲地按住左手,欲哭无泪:“店长,下次电流开大一点好吗,这样真的很麻很痒啊。”
店长双手交叠于小腹,侧身优雅道:“闭嘴亲爱的,我不想违反帝国AI法第一条第三款。”
帝国AI法第一条第三款,AI不得借助实体物质伤害人类,包括强光、强电。
“以前也没见你这么守规矩......”咖啡师小声嘟囔,就见店长已经转了回去,道:“尤先生,我想要安泰赞不绝口的那一杯。”
秦悠:“安泰?”
“安泰俄斯,她没告诉您么?我这里也是她推荐您来的吧?”
秦悠摇了摇头:“告诉了,但这儿是我自己来的。偶尔来喝杯咖啡,谁知道这么巧呢?今天之前,我也不知道您和我老板认识。”
“无所谓。”店长抬起手,辅助AI终于解锁,整个店立刻暗下来,吧台上一阵乒乒乓乓,糖浆、基酒、冰块摆了一桌。“啪”的一声,山丘灯打开,落下一个个颇有情调的光圈。
这样子不能说像,只能说和流水一模一样。
秦悠叹口气,认命般走了过去。他明白,自此他背后又多了一双眼睛,内心无比沉痛——你说你闲的么,非得跑谢府遗址来怀念过去,非得来谢禹呈常来的咖啡厅哀悼故人;这下好了,轮到哀悼自己了吧?
秦悠抬眼,看见微笑的店长和正惊叹的咖啡师,嘴角一抽。
他真是闲的。
“所以,您想要的是降调龙舌兰么?我们老板最喜欢喝这个。”
“不。”店长摇摇头,笑容更深,道,“我要阿尔忒弥斯。金酒,蓝柑.......以及银月桂。”
秦悠无所谓地点点头,熟练捞起酒瓶。一直到倒数第二步,糖球在水面嘶嘶滚动,白烟袅袅。隔着烟,店长忽问,“尤先生,这一杯的灵感来源于哪里呢?”
秦悠闷闷地笑了两声,反问,“店长,复刻瑰夏的灵感来源于哪里呢?”
“先生,白瑰夏不是瑰夏的复刻。”
“店长,阿尔忒弥斯也不是过去的复刻。”
——所以,不要以此来试探我的过去。
店长不知是何等等级的AI,竟然好似听懂了这一句话。或者没有完全听懂,但一些不知从何而来的经验告诉她,不该继续问下去了。
秦悠伸手,咖啡师递来一支刚摘的银月桂。青年垂眸,手腕抖动,仿佛看见银河陷落人间。
他将酒杯推出,嘴角挂着一个得体的微笑,说,“客人,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