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们走下台阶的那一刻,夏里斯承认,自己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他还没有看清他们的脸,却恍惚以为天使降临人间。
等到他们走到近前,夏里斯的手才抬了一半,就再次僵住。
这次他甚至不敢眨眼,哪怕眼睫剧烈颤动、密密麻麻的酸涩攀上眼眶,也不敢眨一下。生怕看错了人、生怕这一眨人就消失不见,就和他的出现一样突兀,就像真正的天使一样来去无踪。
太子的手还僵在半空,两个少年已经自顾自地起身,看得礼仪大臣直皱眉。他刚想说什么,就见太子的手一转,抓住白发少年的手臂,红瞳紧紧盯着他,张了张嘴,几次才终于问出一句话:
“.......你叫什么名字?”
白发少年垂眸,皱眉冷淡道:“林。”说完,他向身旁偏了偏头,补道:“他叫埃兰。”
埃兰拉下脸,上前一步,一把抓住谢翎的胳膊,想从夏里斯手里扯回来,嘴里还不忘叨叨:
“林,你坏,谁让你把我名字也说了?”
你坏?
谢翎顿时一阵恶寒,抽了抽嘴角,面无表情地站着,感觉那只手快被两道愈来愈重的拉力扯断了。
夏里斯没理埃兰,连珠炮似的问道:“林?哪个林?你什么时候到这里的?你也是没有父母吗你为什么会失去——”
这回礼仪大臣实在看不下去了,低声喝止:“殿下!”
“当——”
他的声音被和弦盖过。
夏里斯戛然而止,动作停下。三人同时转头,就见梅桉的三指刚刚离开琴键,眉眼和煦地弯着,慢声道:
“殿下和两位未来的圣子,很是投缘呢。是吧,院长?”
尚泓“嗯”了一声,从神座上拿起摊开的经书,孩子们自动让开一条道,纷纷垂下头,准备再次开始祈祷。他走到三人面前,轻而易举地卸了夏里斯和埃兰的力。
与此同时,礼仪大臣和侍从不着痕迹地把夏里斯往后拉,圣白鸽会的众人站到谢翎和埃兰周边,各自找好点位,一手捧起经书书脊,一手做祈祷,闭上眼眸。
如果从上往下看,会发现他们站立形成的图案仿佛一只引吭高歌的白鸽,谢翎和埃兰正好在眼睛的位置。
一个教徒开口道:
“圣坛事务繁重,主教很遗憾不能亲自前来,令我等检查各位所学、所信,并检验圣子候选人资质。”
说罢,他转向皇室众人,俯身行礼:“欢迎弥亚帝国的各位前来参与我教祈祷仪式,我主仁心宽厚,必赐福您。”
后面的大臣神色各异。“碰巧”而已,哪里是“前来参与”?
所有人都静默下来,等待太子首肯。
夏里斯还愣着,身后的大臣刚被他甩开手,此时提醒也不是,不提醒也不是。足足过了三秒,原本舒缓的琴声突然一个转音,夏里斯骤然惊醒,机械地点点头,吐出一个字:
“好。”
琴声止,唱诗起。谢翎背对着夏里斯,抬眼看向神座,念出了第一句晦涩的经文。
【神语,于伊甸之侧光之翼陨,而光明吞噬黑暗,光暗泯于混沌】
钢琴边,秦悠早已站起身,随手做了个白鸽式的祈祷手势,眼神却始终聚焦在白发少年身上。他在神座侧边,这个角度刚好能将少年的侧脸尽收眼底。
埃兰翻了一页,面无表情地接下去道:
【神曾语,要有光;神又问,何以暗】
夏里斯只能看到白发少年的背影。
他无比焦灼地想知道究竟是不是,你是不是在一年半前来到这里?你是不是在一场大火中失去了所有?你是不是、是不是那个叫谢翎的混蛋?你究竟还认不认识我.......你究竟,想不想认识我?
夏里斯似乎听到自己在哽咽。身后的大臣和侍从紧盯着他,旁边好奇的孩子时不时瞟他一眼,或许在好奇他为什么突然失态、突然红了眼眶。
他忽然想,如果他就这么哭出来,会是一幅什么样的场景?
那一刻,他闭了闭眼,心底居然划过了一种扭曲的快意、一种局外人的幸灾乐祸。
等等,还有梅老师........梅老师也在看“林”?
夏里斯猛然一震。贵族的孩子保护措施做的很好,在幼龄时期基本不会放出去见人,跟来的大臣们又都和谢禹呈不熟,不认识谢翎是很自然的。
可是梅桉认识。
梅老师也认出来了吗?
【神弃世,万物隐于暗;故神再语,要有光】
白发少年似有所感,往神座侧一瞥,对上某人不加掩饰的注视。那眼神很纯粹,好像只是欣赏,又好像根本没在看他,而是透过他看一些别的东西。
比如历史,比如时间。
《新世纪·见世录》讲述的是神在百年战争中陨落与重生的历史,是光明与黑暗的对垒,亦是圣白鸽会的开端。
可谢翎不觉得梅桉是在看这段史诗。他在看的,或许只是过去,而且不带任何浓重的情感。
悠远、散漫、犀利。
梅桉,温温柔柔多愁善感的梅桉,会有这样的眼神吗?
【......万物为神所号令,光生于暗,泪生于眸,翼生于骨】
夏里斯目睹这一次对视,无声地动了动唇。绝对没错,梅老师也认出来了。怎么才能进一步确认呢,怎样才能让谢翎承认?
听着空灵的唱诗与经文,他慢慢平静下来,想,父王做不了的他来做,父王保护不了的他来保护;他不在乎谢翎变成了什么样子,他会给谢翎最好的、应得的一切,无论地位财富还是什么;他会把他接进宫里让他重新回到他们身边,这样,母后的病是不是也会好一些?
【神悦,化泪为羽,令携光之种降临世间......】
埃兰接上最后一句,【万物生形,飘羽化泪,汝又见世而此为新世,汝再见神而当唤吾主】
所有人齐声呢喃,【将一切献给主】
在这时,教堂大门洞开,长风卷入,空地上的白鸽呼啦啦起飞;不少白鸽飞进教堂,在琉璃天窗下振翅盘旋,鸣叫,抖落一片片轻柔的羽毛。
谢翎合上书,伸出手,一只白鸽落在他曲起的食指上,垂头梳理羽毛。他将手往上一送,白鸽便飞起来,又落到了埃兰的肩上。
孩子们欢乐的嗓音在圣殿里回荡着,“愿主保佑!”“请主赐福!”
谢翎站在人群中央,看见孩子们在欢呼,看见埃兰专注地逗白鸽,看见教徒们满意地和院长交谈,也看见了梅桉——那家伙趁他视线转过来,迅速比了个口型:【好听】
谢翎冷漠地把脑袋转了回去,忍不住想,是他记忆错乱了吗,梅桉可不是这么个不着调的性格,倒是有点像某个许久不见疑似把他丢了的——
“林,好厉害!”
谢翎还没从思绪里抽身,就见夏里斯笑着过来,拍拍他的肩,好像之前什么都没发生。他接着道:
“作为回馈,不如我给你们弹一曲吧?”
此话一出,这一圈人瞬间静了。
夏里斯却浑然不在意似的,看了一圈面露不喜的大臣,笑着又问,“怎么,你们不高兴吗?”
礼仪大臣终于忍不了了,道:“您贵为帝国太子,怎可亲自去弹琴?”
夏里斯继续笑:“您是怕我出丑吗?”
万想不到太子言辞如此犀利,礼仪大臣瞪大眼睛,梗了半晌,道:
“臣绝无此心,只是殿下弹琴乃是——”
“乃是什么?何况,我教的学生,能出丑么?”
这道温温的嗓音一响起,夏里斯眼里的戾气消失殆尽。他转身,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抱住走过来的梅桉。
这回,大臣、谢翎、埃兰、尚泓,有一个算一个,真愣了。
显然,也包括“梅桉”本人——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的秦悠。
秦悠暗暗叹了口气,无力地想,梅菲斯你知道你捅下了多大的篓子吗。
他回忆着“梅桉”的语气,无奈道:“好了,殿下,我是您的老师......”
夏里斯仿佛也发现了梅桉的不自然,松手松得很快,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道:
“老师都快两年没有这么跟我说话啦,我高兴啊~”
虽然但是,梅老师这两年都在陪母后了,所以夏里斯从不苛责他,反而愈来愈珍惜每天能和梅桉在一起的短短几十分钟。
得知老师陪他出来巡查时,天知道他有多高兴;结果每天忙来忙去,在一起的时间反而更短了。
秦悠暗暗松了一口气,下意识地微微蜷起指尖。
这些小动作被谢翎尽收眼底。
“太子与民同乐,有何错?如今已经是后远征时代了......”
正要说到大不敬之处,看见礼仪大臣黑成锅底的脸色,梅桉笑笑,话锋一转,道:
“算了,我来弹如何?”
礼仪大臣用吃人的表情直勾勾地盯着他,抢在夏里斯之前开口:
“既是如此,与民同乐,那就有劳梅老师了。”
梅桉颔首,转头问夏里斯,一幅气定神闲的模样:“想听什么?”
原本郁愤的红瞳瞬间亮了,他故意朗声道:“第九协奏曲!”
在他的余光里,白发少年猛地看向他。
夏里斯先是有些诧异,随后兴奋起来。第九协奏曲《神话》是梅桉独创的,除了父王、母后、谢禹呈一家,没有人听过。每次想听梅桉亲手弹,夏里斯都要拉着谢翎去求好久,甚至要梅桉发誓不在外人面前弹,只弹给他们听。
拗不过俩小孩,好脾气的梅桉最终还是答应了。
谢翎居然没藏住,露馅了。不过想来也正常,毕竟还是个比自己小的小孩......
夏里斯正暗自得意,完全没有注意到——“梅桉”的笑容僵在脸上,隐隐有崩裂的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