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他这话接得很快,意味着这是他不经思索便脱口而出的答案。
并且,他极其不按常理出牌。
她问他的是:“你希望你出现在我人生的哪个阶段?”
他回的却是:“你什么时候最需要我?”
这一问一答,双方都让渡了自己身为提问者的主动权,心甘情愿把对方当座上宾。
风从天台吹过,她就是在这阵风里听到他说:“你什么时候最需要我?”
刹那间,那些孤身跋涉的岁月,如月光般,倾洒而下。
桑晚榆轻轻眨了下眼,感觉心脏有那么一块,就这么陷了进去。
于是,一时间也忘记了回答。
看她长久沉默,贺轻舟这才发现自己这问题有些自作多情。
——谁说人家一定要需要你了?
怕她尴尬,他圆场道:“我就是随口一问,你不用回答......”
听到他声音,桑晚榆才回神,打断他的话说:“这个时候就挺需要的。”
说完,她抬高手臂,指着夜空中的一隅,问他:“那是北斗七星吗?”
这份衔接,看似自然至极,可其中包含着几分避开暧昧的刻意,她也说不清。
贺轻舟没时间多想,随她的视线看过去:“嗯,不是早就教过你怎么辨认了么。”
她笑:“谁让我视力没你那么好。”
“那以后认不出来的时候,记得问我。”
“好。”
话音刚落,歌声便起。
天台的侧边,有一个人工搭建起来的小型舞台,灯光、花朵、丝带、气球,渐次点缀在浅蓝色的壁纸上,看似无序,实则有一种充满秩序的美感。
舞台侧边,则围绕着一套音响设备,可以用来唱歌。
也不知道是谁起的哄,反正桑晚榆抬眸的时候,已经有人拿起了话筒。
桑晚榆对这个唱歌的人有印象,记得他叫韩悦声。
韩悦声真的人如其名,拥有一把好嗓子。
不需任何鼓动,台下的人便会自发鼓掌或合唱。
桑晚榆自然也不能免俗,抬起手掌,随旋律打着节拍。
但她的目光和心思,却不在热闹的前方,而是在寂静的身旁。
“贺轻舟。”她在歌声里,温柔地唤了声他的名。
“嗯。”
“你好像总能看到旁人看不到的星星。”
曾几何时,相似的夜幕之下,是他抬手,清晰地为她理清,天体运行的注脚。
他用手描绘的星河,点亮了她的青春之地。
而如今,斗转星移,他们竟然再次相遇。
在这一刻,她忽然觉得,久别重逢真的是个很浪漫的词。
是本以为会无止境划向空虚的生命之河,突然泛起皱褶,抬眸一看,远方悠悠晃来了一条满载着美好记忆的青春之舟。
是本以为再也寻不回来的一切,温温柔柔地走向了大团圆。
是疯狂的想念,终于有了人承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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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好的夜晚匆匆而过,但如期来临的国庆假期,很好地中和了这份遗憾。
假期第一天,桑晚榆睡到自然醒才起床,下楼的时候正好碰到厉烟霞。看她这会儿还在家里,厉烟霞便问:“诶,晚榆,你今天是不是不用值班?”
虽说是法定节假日,但公职人员并没有整休,再加上临川又成了热门旅游景点,所以,为保障一切有序运行,值班在所难免。
至于哪天值班,抽签决定,周涵抽中了前两天,所以今天一早就上班去了。
桑晚榆:“嗯,我是后两天值班。”
得知她这几天休假后,厉烟霞邀约道:“我们正好去临市玩,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
桑晚榆听了,笑着说:“前一段有些累,我想休息休息,就不去了,你们玩得开心点。”
说实话,厉烟霞带家人去外地游玩这一举动,也是响应政府的号召。
前几天,临川人民便收到短信,大意是说:国庆期间游客较多,请本地人尽量不要在这个时间凑热闹,把地方留给外地人。
最终,从天南海北赶来的游客没有辜负这份善意。
从早上开园开始,古庙的人流量就没有断过,到了中午,更是人挤人,将庙里庙外都围得水泄不通。
游客多是好事,带来的收入增长都是实打实,但人一多就难免出问题,尤其是这会儿是中午,好多游客都饥肠辘辘,排了一个多小时的队却什么都没看到,再加上,昨天天气预报显示临川今天有雨、气温较低,所以大部分人都穿得挺厚,谁知道天气预报这么不准,中午竟然出了大太阳,晒得人心里更为焦灼。
本来众人就处在爆发的边缘,再加上人群里不知道谁大喊了一句“退票”,瞬间,一石激起千层浪,越来越多的不满声开始响起。
一筹莫展之际,有位在现场维持秩序的工作人员忽然想到:“那边不是还有座古塔么,要不让一部分人到那边去,分散一下人流。”
他的出发点是好的,但问题就是,如果能去,早就让人去了。
之所以没开放,就是因为这座古塔不具备开放的条件。
果然,他到的时候,古塔外面围着封锁线,里面有一群人正在考察,其中一大部分都是Z大建筑学院的学生。
得知工作人员来意后,站在人群中央的贺轻舟率先开了口:“现在的古塔承受不了这么多的人流量,如果必须开放,我建议是,只开放一楼,并限定人流。”
工作人员:“但这样做肯定会引起游客不满。”
贺轻舟:“游客的不满能安抚,但对古建造成的损失,永久不可逆。”
这背后,其实是个悖论。
如果没有这番热度,可能永远不会有人注意到这座古塔,那地方自然也不会投入资金和人力,等后来,蓦然回首时,或许古塔已经自然衰败,徒留惋惜。
可现在,热度来袭,关注和游客也随之而来,但问题是,它来得太快了,这座古塔,显然没有做好应对的准备,贸然开门进来,风险太大。
僵持不下之际,文旅负责人发话:“听贺老师的。”
自己的意见没有被采纳,因此,出来时,这位工作人员看着不远处拥挤的人群,忍不住抱怨:“他擅长的不是建筑设计和城市规划吗?又不是古建修复,隔行如隔山,不知道请他过来干什么。”
旁边的同事听了,说:“他可是沈从新的得意门生,沈从新可是业界泰斗,并且近几年重心就是在古建修复方面,享誉国际的修复项目都是他牵头做的。”
“拉倒吧,他不就是怕担责吗?”怕担风险就拒绝行动,这样道貌岸然的人他见得多了。
话音刚落,不知道是不是上天为了惩罚他的出言不逊,总之一阵不小的风穿堂而过。
与此同时,身后响起一声又一声的:“小心!”
这动静大的,引得两人纷纷回头,然后便看到,古塔内临时搭起的加固杆,直直撞向残破欲坠的佛龛。
只不过,在即将撞倒之际,一个身影力挽于将倾。
桑晚榆是在午饭时间接到了周涵的电话。
昨天天气预报今日有雨,结果大中午的竟然出了太阳,她看着这暖洋洋的天,心情极好,笑着应手机那端的人:“喂,涵涵。”
可事实证明,天气预报并不是完全没有可信度,仅仅一阵风的功夫,一朵乌云便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太阳,原本灿烂的天,瞬间变得阴沉起来。
她脸上的笑容随着骤变的天气消失,原本握着的手机,也从她手中径直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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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籍籍无名的县城,乘着流量时代的东风,数次登顶社交媒体热搜。临川县也没辜负这份厚爱,很好地抓住了这个机会,并拿出了十足的诚意,包括但不限于,高速口都有特产相送、景区食物不加价、县政府开放停车等,除此之外,很多本地人还当起了专职司机,免费接送乘客。为了不给当地交通带来负担,再加上担心单位这两天用车较多,桑晚榆特意把车留在了单位,以备不时之需。结果,单位的不时之需是备上了,她的不时之需却没办法满足了。
其实别的方法她不是没有想过,但公交人多,打车要等,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她真的等不及,那种未知的恐惧已经钻进了骨子里。
于是,推开门就往医院跑。
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雨,气温更是随之骤降,她却像感觉不到冷似的,只顾着往前冲。
路上,右脚不留心撞到路沿,她也不知道疼。
终于,跑到医院,问了护士位置后,她一口气跑到走廊尽头,然后,隔着半磨砂的玻璃门,看到一个穿着西装的高大身影。
她顾不得喘口气,推开门,扬声大喊:“贺轻舟!”
却不曾想,转过身的人,却是沈清浊。
看到她因焦急而泛红的脸颊,沈清浊赶紧解释说:“他正在楼上做清创,皮外伤,不严重,别担心。”
听到这儿,桑晚榆终于松了口气,双手撑着膝盖,半蹲在地上,慢慢平复着自己的心跳。
等她的呼吸渐渐稳定,沈清浊才走到她身边,看着她的侧脸,斟酌着问了句:“是他吗?”
桑晚榆听了,先是不解抬眸:“嗯?”
反应过来后,又微微低头:“嗯。”
一个字,两个音调,沈清浊却全都明了。
“他结过婚?”沈清浊问。
“嗯。”她盯着地面,目光有些失焦。
“你不介意?”
“我介意什么?更何况,我们又不是男女朋友。”
“怎么?没想过跟他更进一步?”
闻言,她愣神片刻,过了一会儿才轻轻摇头,说:“没有。”
这一刻,沈清浊有很多话想说,他想用一些宽慰和道理,清除她心中的阻隔和藩篱,让她通往幸福的路,走得更顺一些。
但转念一想,如果那个男人连她心间的这道屏障都无法突破,那他也不配站在她身边。
所以,他最终什么都没说。
护士长就是在他沉默的时候走了过来,走到他面前的时候,叫了声:“沈书记。”
沈清浊:“刚才的伤者呢?”
护士长:“贺先生刚走,说是有紧急工作,被助理接走的。”
桑晚榆这会儿也顾不上礼节,扬声打断两个人的对话:“他身体没事吧?”
“就左肩有些皮外伤,已经处理好了,过两天换一次药就行。”
“别的地方没受伤吧?”
“没有,您放心。”
“那就好,那就好。”
若说刚才沈清浊的那番话是让她悬着的心逐渐回落,那现在护士长的这番话,无疑是让她的心回到了一个最为踏实的落点。
于是,她紧绷了许久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
但身体紧绷太久猛的一松是会出事的,更何况,她本就在生理期,刚才的那一路,她不仅是剧烈运动,奔跑过程中,冷风细雨更是直直往身体里灌。
瞬间,她感觉肚子一阵绞痛,几乎撑不住,就要瘫倒在地。
还好沈清浊眼疾手快地揽住了她的腰,大喊:“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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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新年轻时也是个大刀阔斧的创新者,作品推陈出新,出其不意,但近几年,尤其是宣布退休后,他便将工作重心放在了古建修复和文化遗产保护上,今年从年初开始,他就一直在忙中轴线申遗的相关工作,这次是看在贺轻舟的面子,特地衬着假期从京溪赶来,想着为临川县的发展出谋划策。
贺轻舟亲自去接的机,返程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
恩师大老远过来,贺轻舟自然将顶层的套房让了出来,自己去了低一层的房间。
酒店的倒数第二层已经被节目组包了下来,所以,这一层算是他们的临时办公室,除了睡觉时间,大部分的时间,房间门都敞开着,打眼一看,就能看到他们工作的机器。
贺轻舟的房间在走廊尽头,这是他要求的,他这人喜静。
从电梯出来,他穿过走廊往里走,结果,走到中途,就听到有道声音从敞着门的房间里传了出来:“这不是桑晚榆吗?不是说她不能出镜吗?你们怎么还拍上了?”
旁边的摄影师听了说:“不是我们拍上的,是她硬闯进来的。”
听到她的名字,贺轻舟下意识顿住脚步,本能地想要一探究竟。
走廊右侧的房间里,后期正根据上面的要求,一幕幕地删除桑晚榆出现在镜头里的那些画面,坐在他旁边的摄影师,看到忍不住感叹:“桑晚榆这身体素质我真佩服,速度快得我们摄影师都差点追不上,真特种兵。”
贺轻舟跃过两个人的肩头,一眼便在熙攘的人群里,看到了她在路上疯狂奔跑的身影。
正想着她跑什么跑,结果,还没琢磨出个所以然呢,便听到那两个人齐齐发出一声:“卧槽!”
贺轻舟听到,也跟着心里一紧。
一抬眸,便看到画面里的人,被路沿磕了一下,差点绊倒。
他眉头一蹙,眼神忽然变得厚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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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两个人都是虚惊一场。
桑晚榆喝下止痛药和热水后,虽然不适感没有彻底消解,但终究还是好了很多。
回到家,她还学着贺轻舟的配方给自己熬了碗热汤,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就是那点东西,不多也不少,但就是没有他煮的好喝。
她正摸着碗沿发愣的时候,放在床头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看到来电人的名字,说不清为何,但桑晚榆莫名就觉得心间漾出一派暖意,她按下接通键,声音很乖很轻:“喂。”
那边沉寂片刻,才开口:“还疼吗?”
她不解:“嗯?”
他压抑着情绪,尽量平静地陈述事实:“听说你摔倒了。”
一句话,让她戒掉的委屈感呼之欲出。
她却咬着嘴巴,握着拳头,逞强地说:“不疼了。”
贺轻舟没再多问,说:“那早点休息。”
她点点头:“嗯,你也是。”
挂完电话,桑晚榆感觉,夜色一下子就静了。
夜色太安静,心思就失序,于是,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她决定下去找周涵聊聊天。
结果,刚打开门,就看到贺轻舟手里提着水果、牛奶等满满两大兜东西,正在上楼梯。
并且这阵势,感觉像是来看她的。
这不能怪她自作多情,毕竟二楼现在就住着她一个人。
看他不说话,就目光幽深地盯着自己看,桑晚榆主动开口:“你是来看我的吗?我刚都说了,我身体没什么事。”
贺轻舟抬脚迈上阶梯,朝她走近:“你的话,在我这已经没什么信用了。”
他这语气,听起来好像是在跟她旧账新翻,责备她是那个失约的人。
明明他也没遵守约定,但桑晚榆心想:我心胸宽广,不和你计较。
于是,她看着他,不解地问:“所以呢?”
贺轻舟看着她,那眼神明晃晃地写着:你竟然还能问出这样的问题?
“所以?”他轻笑一声,“过来当监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