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日光明媚温暖,从镂空雕花窗棂照射进房,留下一副色彩斑锦的画面。
这样的好天气,穆寒舟恐不能来了。云锦想着,颓然地起床下地。
“哟!”紫萝撇撇嘴,到底还是去扶她:“你就躺着吧,又爬起来做什么!”
“我把金镯藏在西厢房了,趁没人便拿回来吧。”
“藏哪儿了?我去就行。”
云锦笑了笑:“我都躺了一天一夜了,也该起来活动活动筋骨。”
紫萝轻声哼了哼,服侍云锦盥漱换装。
云锦择了件素雅的青碧色衣裙换上。
她瘦得只剩一层皮,肌肤却不显得干枯,反透出古玉般的莹润光泽。乌黑秀发用根银簪在脑后松松绾了个髻,整个人清冷素雅,似一株深谷里的碧色幽兰。
紫萝打量她,眼里微不可察地闪过一丝嫉色,笑道:“这几日你清减了不少。”
云锦不置可否。
她出了房门,缓步走到西厢房前,轻推开门,进入里屋纵身一跃,从房梁上摸到一只双龙戏珠金镯。
她轻轻落到地上,顺势将金镯滑进左腕,忍不住低低骂了句:“老匹夫!” 左玉曾说,她的筋骨极其柔韧,却禀赋柔弱,最适合修炼上乘轻功与近身搏杀。她潜心修炼,终不负所望,成为魔教最快最利的一把刀,只是内力比起夜白、紫萝终是稍逊。
而今她被余鹤年废去一半内力,莫说紫萝,白虎堂“七杀”都比她强。
即便如此,她还得感谢穆寒舟赶去,阻止了余鹤年。
可万一这是他们师徒设下的计呢? 云锦摇了摇头,闪身出了西厢房,望见院角那片葱葱郁郁的翠竹,心中一动走了过去。 被她踢断的竹竿已清理干净,只地上残留的些许竹叶提醒她,那夜里穆寒舟来过。
“小姐,今天天气可真好。”
云锦回头,看到紫萝肆意自得的笑容。
紫萝稳坐白虎堂堂主之位,麾下有“七杀”、“春花秋月”等顶尖高手,不仅因为她武艺超群,更多是因为她果决心狠,胜过一干男人。
而她恨云锦入骨。
眼下紫萝还不知道云锦内力流失,否则等不到玄天宗对付云锦,她就会先下手为强。
但怎能瞒过她呢?
云锦暗自思忖着。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声响。
云锦忙对紫萝说:“玉竹,今日妹妹给我送了补品来,我得回个礼,你把那副镶金翠叶耳环给她送去,配她的鹅黄纱裙正好。”
“哎,我这就去。”
紫萝刚走开,穆寒舟就迈入凝香院的大门。 他一袭白衣,撑一柄绛朱罗伞徐步行来,身侧是苍翠葱茏的灌木,更沉得他矜贵清冷,如超脱尘世的仙君。
云锦稍加迟疑,款步迎上前去。 罗伞遮挡住耀眼日光,透出淡红色光晕,为穆寒舟苍白的面容增添了一抹血色。看到云锦近前,他露出温和愉悦的笑容。
云锦心神一颤。
这样晴朗的天气于他是一种凌迟,他却丝毫不显,只为来给她解毒。
“王爷,你怎来这般早?”
其实她想问的是,你为何真的来了。
穆寒舟把伞向云锦那边倾斜:“你今日可觉得好些?”
“疼痛减轻了很多,身子也好像轻快些,想来应是大好了。”
云锦的语气有几分怅惘。
她低垂眼眸望着青苔斑驳的地面,地面上,两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重合在一起。
她恍然想起去年那场初雪。
那夜的雪大极了。
恰逢余鹤年师徒到瑞王府贺喜。穆寒舟设晚宴款待,为遣王妃思乡之情,遂邀云锦赴宴。宴中,丞相府的管家突然造访,道大小姐突犯心疾,请余鹤年前往诊治。余鹤年和宋泊离开宴席,云锦抓住时机,给穆寒舟下了第一回的寒光散。
宴席匆匆结束,穆寒舟偕云锦同回寝殿,他亲自撑一把墨色绢伞,为她遮住漫天飞雪。
彼时云锦因得手而心绪波动,深怕他察觉出,只好在袖中攥紧了拳头,好在他因挂念赵靖柔而一路心不在焉。
那时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今时今日,两人还能同撑一把伞。
“小姐,现在把这个给二小姐送过去吗?”
玉竹的声音打断了云锦的遐思。
她抬起眼眸,看到怯生生捧着首饰匣的“玉竹”,忙道:“你先去吧。”
“玉竹”看也不敢看穆寒舟,悄然绕过二人离去。 进入房内,云锦不假思索,过去把窗纱都放下来。回头看到穆寒舟负手而立,耐心等待的模样,顿觉自己的举止颇像体贴他的样子,忙打岔问:“你怎不带妍月一起来?”
穆寒舟不答,端详着条案上一盆绿油油的菖蒲盆景。
“王爷?”
穆寒舟微微而笑:“解蚀心散的毒,需服下解药再配合独门功法,否则毒素无法根除。”他扫了眼房内,找不到合适的地方,遂道,“你到床上去。”
云锦抿了抿唇,起身就往里屋走。
穆寒舟跟在她身后说:“你还未告诉我,你在魔教里叫什么名字。”
云锦立时停步,冷冷回望他:“你果真不知道?”
“不知道。”
云锦冷笑:“知道我名字的人都死了,你还想知道么?”
穆寒舟笑了:“ 你说吧,我听着。”
云锦叹口气,“说真的,你们已经知道我的样子,再让外人知道我叫什么名字,以我现在的功力,你觉得我还能活几日?”
穆寒舟一怔,忙道:“你不愿说也不勉强。”
云锦的心中蓦地酸涩。
当日,他以为她是他的王妃,每日傍晚会同她商议事情,语气也是这般温和而亲切。
云锦别开脸去,幽幽望着墙上剪刀留下的深坑。
“放心,你不会死的。”
穆寒舟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模糊看到墙上一处黑洞。知道她心情不虞,他迟疑一下,终是举起手臂,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
云锦越发难过。
她假扮瑞王妃时,李清婉的叔父庆王被杀,他也曾这样安慰过她。
虽然他不并爱她,可对她一直温柔体贴,而她在日复一日中被他的温柔扰乱了心弦。
一切因他而起。
愤怒与深深的挫败感涌上心头,她倏地挣开他的手臂,凄然而笑:“你不必安慰我,我落在你们手里,迟早要死!你以为我怕死么?我……我……”
“我知道你不怕死。”穆寒舟叹道:“云锦,我要是想让你死,何必为你解毒?”
“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或许你想要哄骗我,以拿到寒光散的解药!或者拿我去要挟……”
云锦惊出一身冷汗。
她真是昏了头,险些说出“夜白”二字!
她向后退,试图离穆寒舟远一点,可寝屋狭小,她已退至床边。
“你走吧,我不需要你救。是我骗了你,是我给你下的毒!穆寒舟,你睁大眼睛看清楚,你变成这样都是我害的!”
云锦颓然跌坐到床边。
忽然,她咧嘴笑了下,笑容转瞬即逝。
“穆寒舟,我失了内力,照样能杀了你!你趁早别管我,否则毒解了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杀你的心上人,然后走得远远的,让你这辈子也拿不到寒光散的解药!”
“是么?”
穆寒舟平静如水:“那你可得走远点,永远别回夷陵,别回大晟。”
是啊,他是大晟高高在上的瑞王,她竟敢与他为敌,真是不自量力!
云锦气极反笑:“你尽管诛云氏满门,我不在乎!我告诉你,我已经不是云家的女儿了,早就不是了!”
穆寒舟依然淡定:“是么,那现在你是谁?”
“你永远也不知道,我死也不会告诉你!”
云锦反手拔出发髻上的银簪,声音冷下去:“你再不走,我现在就杀了你!别忘了,我也曾位列七杀,早就没有良知了。”
话音甫一出口,云锦顿感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犹如置身于当年的腥风血雨中。
魔教“七杀”之名威震天下,闻者肝胆欲裂。她倾尽一切,付出艰苦卓绝的努力,方成为“七杀”之一,尔后更进一步,成为仅次于教主的右使。今日,却困于这方狭小而精美的寝屋,如金丝笼中的雀儿。
她怎软弱至此!
她握紧银簪,缓慢直起身来,再次道:“你走吧。”
穆寒舟依旧好整以暇的模样,洁白锦袍如冰如雪,腰间黛紫色锦带上缝制了一圈金嵌白玉饰物,素净而不失贵重。
云锦盯着他,眼中浮出一层冷寂的雾气。
天山顶峰上的积雪经年不花,雪中特生长一种雪莲,十数年才开花,银蓝色的花朵美轮美奂,此花可解百毒。可顶峰何其艰险,连魔教高手也鲜少能登上去,故此花佳逾万金仍不可求。
云锦恍惚间觉得穆寒舟就似那雪莲花,既在她眼前绽放,那就折下来好了。
她的指腹抵上尖锐的簪尾,目光划过穆寒舟修长的脖颈。
她身为顶尖杀手,一旦动了杀心,房内立刻弥漫出浓烈杀气,好像无数利刃悬浮在空中,却猜不到哪一把最先射出。
穆寒舟却还是沉稳从容的姿态:“你的教主允许你杀我么?”
当然不允许。
穆寒舟死了,莫说玄天宗,大晟皇帝也饶不了魔教。
可云锦相信,夜白不会怪她的。
但她能杀他吗?
他一死,魔教将遭受灭顶之灾,云氏一族也会陪葬。
她能舍弃他们么?
“呵~”她气得发笑。
怪不得穆寒舟敢孤身前来,有恃无恐,就是笃定了她不敢动手。
而他并不了解她。
她眸光骤沉,如一片苍翠轻盈的竹叶,向穆寒舟疾飘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