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尚添这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大汉身体一僵，脸上有几分无措。顾不上面前老头气若游丝的痛呼，他急忙收回手，后退几步。

击穿身体的手一拿开，老家主胸前顿现一个碗大的空洞。空洞边缘，殷红色的血不断往外冒，顺着灰色校服流到地面，很快就积聚了一滩。

看到这一幕，众人膛目结舌，无不惊愕。谁都没想到，方才还叫嚣着逆道乱常的大汉，竟然是第一个动手的人。

没支撑片刻，老家主身形一歪，倒下了，鲜血在他身下蔓延，直延伸到尚添脚下，浸泡住他雪白的鞋面。

垂眸盯着鞋面染上的红，尚添脸色惨白，眼神涣散，仿佛一座失了灵魂的雕像。忽而，他双膝一软，跪在地上。

“爷爷……”

浓重的血腥气充斥在鼻尖，薛祁寒盯着尚家主身前的空洞，皱了皱眉，这种程度，必死无疑。

老家主仰着脸，目光已然失焦，却仍努力朝运市入口的方向看去。

“尚歇…还没回来吗……”他有气无力道。

等了片刻，没有回答，四周只有尚添压抑的哭声。方阵中的尚家人垂下头，纷纷掉下泪来。

见状，老家主死了心，艰难喘息道：“百年了……落到今天这个下场，尚家罪有应得……曲思，你……你不是要杀光我尚家吗？”

“今日……我给你这个机会……”老家主扭过头，脸色白中泛青，滚动的喉咙间发出一声嘶哑，“不管你们打算如何动手，我……我尚家老少就坐在这，绝不还手！”

曲思脸色微变，随即恢复平静，嘴角扯出一抹僵硬的笑道：“好啊。”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话不仅是对曲思说的，还是对在场所有人。作为家主，带着一家人主动送死，这行为简直出人意料到了难以置信的地步。

一时间，众人交头接耳，低声私语起来。

“他不是尚家主吗？为何一点不在乎自己的族人？”问扬皱眉站在旁边，一脸不解，“就算为了毁掉运市而断绝尚家血脉，也没必要非得用这种方式吧。”

“那你说用哪种方式？”薛祁寒侧过脸，漫不经心道：“服毒？上吊？还是投湖？”

问扬一噎：“但哪有让人来杀自己人的？横竖都是死，不管哪种死法，都比这个好。”

“不，没有更好的了”，薛祁寒叉起手，叹了口气道：“众愤难平，运市的真相被这么多人知晓。这时候自杀，就是逃避，死在被困运市的修士手中，是唯一的选择。”

问扬仍不解：“为何是唯一的选择？”

薛祁寒啧了一声，“蠢”字已到嘴边，但见身旁的问扬一脸认真，最终还是耐着性子道：“假设有人杀了你师父，你会不会找他寻仇？”

问扬没有迟疑：“当然会！”

“若没等你动手，他就自杀了，会不会不甘心？”

“当然！”

顿了顿，薛祁寒话锋一转道：“那如果他找到你，认了错，还将自己的身家性命交由你处理，你会怎样？”

这次，问扬迟疑了，片刻才道：“我还是会杀了他，但……但……”

似乎想不到合适的表达，问扬抓耳挠腮，愣是没吭出一声。

看他那慌乱的模样，薛祁寒嘴角微扬道：“道理是一样的。”

“现在的尚家，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世人要的，不过一个交待。”

……

人群中心，老家主还在苦苦支撑。似乎还有心愿未了，他的双眼瞪得极大，用尽所有力气，一把扯过尚添的手道：“小添……答应爷爷一件事。”

说完这么一句话，老家主已到极限。血从他的眼角、嘴角溢出，源源不断。

尚添颤抖着手，想擦去那些血痕，不料老家主死死抓着他的手，力气愈发大，硬撑着说出这么一句话——

“……百岁……杀了百岁！”

尚添一惊，流着泪迟迟没应，见他这样，老家主脸色铁青，额角青筋暴起道：“出去后，杀了百岁！”

“……答应我！！！”

声音粗粝沙哑，仿佛一个破旧的风箱。尚添泪水决堤，话音断断续续，说出口的每个字都在发颤，“好，我答应……”

忽然，尚添神色一紧，惊呼：“爷爷！！！”

老家主身体开始抽搐，嘴角的血越涌越多。他睁大了眼，看着尚添，径直伸出另一只手，没待尚添接住，这只干瘦的手从空中滑落，重重砸进了血泊里。

时间似乎静止了片刻，面对眼前的一切，除了抽泣的尚家人，无一人发声。众人姿态各异，大多数人脸上毫无一丝同情、怜惜的神色，相反，他们松了口气。

既然死了一个，那再死一个也不会怎样。

反正没人指责，不是吗？

眼见老家主没了气息，曲思站在一旁，脸上闪过一瞬间的复杂。似乎是不想看到老家主的死状，他转过身，没什么情绪道：“尚家主已死，还有谁要动手？”

立即有四五名修士走出。

这几人走得慢吞吞的，不知想到什么，曲思开口笑道：“对了，忘记告诉你们，运市不会伤害尚家人，杀了他们，这里的一切危险都不是危险，要动手就赶快。”

闻言，一掐住尚添脖子的玄衣修士哼声道：“曲兄弟，别危言耸听了，运市里的危险不就那一圈石头……”

话没说完，一道寒光倏然闪过，下一刻，玄衣修士捂着左肩膀，重重跪在地上。

一道透明，似长刺般的利器斜斜贯穿了他的上半身。从左肩膀刺入，右腰刺出。修士口吐鲜血，抽搐不止，没过半刻就失了生机。

曲思叹了一声：“早说了有危险，偏是不听。”

四周修士大叫：“那是什么？！”

曲思淡定道：“突刺冰棱。”

说话间，又有几道寒光落下，这东西追着人，扎得相当精准。一瞬间，几名修士被击中。锋利的冰棱冒着寒气，直刺进胸口。

依照寒光的轨迹，薛祁寒抬头向上，果然瞧到冰棱从上方深黑的“幕”中探出，锋利的尖刺宛若一把把雪亮透明的剑刃，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地面上，修士们惊呼着，争先恐后往尚家方阵跑。短短几丈距离，人们拉扯、推搡，不断有人倒下。

看到这场景，薛祁寒啧了一声，正想说些什么，余光却瞥见一道寒光直冲他身后而去。

“苏桦琰！”

薛祁寒心如擂鼓，急喊出声，转身却见那人随手一抓，凭空握住了那根丈把长的冰棱。

“无碍”，苏桦琰拿着冰棱，冲薛祁寒笑道：“刚才好险，得亏阿寒提醒。”

冰棱根晶莹剔透，锋利无比，还冒着寒气。薛祁寒皱眉，抽出冰棱甩了出去，扯过苏桦琰的手瞧了瞧。

苏桦琰轻笑：“阿寒在担心我？”

眼见没有伤口，薛祁寒将手甩开道：“别自作多情，我只是好奇你用什么方法接那东西的。”

苏桦琰凑近：“那阿寒应该问我用了什么功法，而不是看手。”

薛祁寒冷瞥他一眼：“你管我。”

此话一出，饶是苏桦琰也没法接下去。

薛祁寒哼了一声，转身望向尚家方阵，只一眼，神色骤然一凝。

不过片刻功夫，方阵内的尚家人就倒下大半。

眼看人数越来越少，没杀到人的修士开始抢人杀，怕一下杀不死，扭了脖子后还要捅穿心脏。

杀死老家主的彪形大汉也在其中，只见他领着自己儿子，径直奔到一尚家女童身前道：“杀了她。”

女童不过五岁大，见状赶忙抓住一旁母亲的手臂。她很害怕，整个人不住地颤抖，可硬是一声没吭。

视线右移，女童的母亲一动不动地坐着，她满脸泪痕，眼神空洞，仿佛已经麻木。

男孩不忍，死活不肯伸出手：“爹，不行！”

“让你做你就做！”

“我不要……”

再三拉扯下，大汉没了耐心。他蹲下身，一把扯过男孩的手，带着掐住女童的脖颈，厉声道：“快点！”

“不”，男孩肩膀颤抖着，拼命摇头，手却被父亲死死按住。

“她不死，你就得死！”

这种时候，大汉也顾不得他愿不愿意，按住女童的手掌逐渐用力。在他们手下，女童的呼吸越发困难，最后两眼上翻，全身痉挛起来。

看到这一幕，男孩哭了出来，大喊道：“娘！救我！娘！我要娘！”

似乎被这声音触动，女童母亲回过神，手忙脚乱地伸手制止，但不管她如何用力，始终无法撼动那脆弱脖颈上的手掌半分。

“求求你们，放过她，求求你们，求求……求求你们呜呜呜呜呜……”

直至女孩气绝，大汉也没有停手。女童母亲泪流满面，还没把死去的女童抱到怀里，就被人扯着头发抓住。

身后的修士伸出两指，并成指刃，在那母亲颈侧猛地一划，鲜血喷涌而出。

温热的血洒了男孩大半张脸。

男孩一愣，打了个哆嗦，已然忘了哭泣，眼睁睁看着女人倒下。看她捂着脖子，面色青紫，看血从葱白的指间溢出，咕嘟嘟向外流，看女人的身体逐渐僵直。

对于这一切，大汉只毫不在意地扫了一眼。

放开男孩，他松了口气道：“这就对了嘛，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何况这事错不在我们，而是他们尚家人该死。”

男孩垂头，怔怔地看着脚边没了气息的女人，目光发直道：“爹，什么叫该死？”

大汉拍了拍身上的土，站起身道：“于我们不利，就该死。”

……

倒下的尚家人越来越多，女人、小孩的尖叫声时不时响起，刺得耳膜发痛。看着眼前地狱般的杀戮场景，尚添握紧手中的冰棱，牙齿不住地打颤。

冰棱是他从玄衣修士体内抽出的，沾了血，冰冷彻骨，即使右手被冻得没了知觉，他也不敢松开半分。

他不能死。

答应爷爷的没做到，他绝对不能死。

尚添警惕着，几名修士围在他四周，虎视眈眈，稍有不慎就会被他们找到空子钻进来，咬断喉咙。

几人都忌惮他手中的冰棱，迟迟没有上前。

“尚家主说过不会还手，将冰棱放下！”

“快点！你爷爷的话你都不听吗？！”

“……”

无论他们说什么，尚添只是紧抿唇线，一声不吭。

对峙片刻，终于有名修士沉不住气，伸手急向他抓来。

尚添正欲动手，不想一道冰棱忽从他身侧袭来，冰刃擦着他的脸颊，将眼前人穿透，定在地上。

这一下直将后面跟来的修士吓得不轻，几人顿时踌躇着不敢向前。尚添扯了扯嘴角，冷哼一声，脸颊随之有些痛。

他伸手触摸，是血。

冰棱在颧骨上擦出一道血痕，足有一寸长，丝丝缕缕的鲜血从伤口渗出，顺着脸颊蜿蜒而下。

瞧见这一幕，曲思眼里闪过一丝惊诧道：“你不是尚家人？”

众人方才都亲眼见识到，运市的攻击对尚家人无效，这小子既然会受伤，就说明他没有尚家血脉。

“尚家主的孙子是捡来的？”一年轻修士有些迟疑，“那杀了他岂不是一点用也没有。”

“管他是不是，先杀了再说”，另一修士走近，抽出扎进面前的那名修士胸口的冰棱，“在这里，一个姓尚的都不能活。”

说着，他的手微微一甩，冰棱上的鲜血被抖落，向尚添脸上溅去。

后者抬袖欲遮，不料那修士手中冰棱一横，趁势向他刺去。

尚添反应极快，暗道一声不好，连忙格挡。

刹那间，两根冰棱撞在一起，发出铛得一声脆响。

这一击挡得漂亮，但修士没给尚添喘息的空档，手中冰棱舞得飞起。不过半刻，尚添就落了下风。他年纪小，面对一个大自己十多岁的修士，无论是力量还是修为，都处于劣势。

与此同时，尚家方阵中，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一地，透着股极重的血腥气。修士们搜了一圈，没发现一个活人。

在场的尚家人除了尚添，再无一人存活。

一时间，众人都看向尚添。忽然，咔咔两声，尚添手中的冰棱断裂。

得了机会，他面前的修士扬起手中冰棱，直向他脖颈间挥去。

见状，薛祁寒下意识握紧了手，这一下若真落到尚添身上，他必死。

正在薛祁寒思考要不要动手时，一道人影忽然从他背后闪过，带起一阵风。

薛祁寒暗道不好，正要追出去，心里觉得哪里不对劲。回头一瞧，苏桦琰正安安分分站在身后，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