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徒二人俱是一惊，谁也没有想到路云和会这样做。

陈郎中回过神来，第一时间去扶他，“路公子快起来，你这是做什么！”

路云和反握住了他的小臂，仍然垂首跪着，“陈伯伯，您听晚辈说。”

他一字一字清晰地说道：“因晚辈的鲁莽，致您于如此境地！我却、我却因怯懦，始终不敢涉足此地，没能及时来看望你们，为您解围，现今更是势单力薄，没法子救你们出去，晚辈无颜面对您。”

他说着，弯下腰去，头磕在地上。

“哎呀！！”

陈郎中惊得几乎要跳起来，赶紧弯腰去扶，可他的身子骨实在是不中用，腰刚弯一点儿就疼得抓心挠肝，只好指使一旁呆愣着的阿晋，“快，快将路公子扶起来，别愣着。”

阿晋回过神来，连忙跑上前，扶着路云和直起身。

阿晋回头，正迎上陈郎中责备的目光，被火舌舔了一下似的忙避开目光垂下头去。

陈郎中眉头紧锁，不知是腰疼得厉害，还是恼的。

“你说的？”

阿晋满脸通红，头也不敢抬。

路云和望着陈郎中道：“陈伯伯莫要怪阿晋，他也是因为心疼您。”

陈郎中鼻子里哼了声，目光从阿晋脸上移到路云和脸上，立马变得柔和，“好孩子，别跪着，快起来，来。”

路云和见他执意要自己起来，听语气似乎也有话要说，于是只好依着他的力站起，随他来到榻边。

二人你让我我让你，最终陈郎中难抵路云和的坚持，只好在他的搀扶下先坐了，路云和落座另一边。

陈郎中像是体力不支，坐一会儿就会累似的，一只胳膊搭在凭几上，倚身靠着。

路云和斜签着身子坐，双手置于膝上，姿态恭敬。

陈郎中谆谆道：“孩子，这世道既是如此，你也不要急于失望，光明还是有的，我一把老骨头了，一辈子到头这样走过来，倒也没什么习惯不了的，你不必担心我，你和阿晋。”

他执了阿晋的手，将他拉到身边。

“你们年纪尚轻，我们做不到的，只能交给你们了。凡事一定要以心向往之为重，其他的一律不重要，理应专心致志、心无旁骛，如此，才能完成大业。”

他望着窗外，深叹一口气，“我老了，不值得成为任何人的拖累，能做的，也就只有暗中帮你们打打下手。你不知道，在我看来，是我将他们困在济善堂，这种感觉有多爽快，平静了几十年的心，好像又热起来了。你可倒好，偏自己送上门来了。”

他望向路云和：“你这个孩子，怎么想的！”

路云和早已叫泪湿了眼眶，低下头去。

他根本不敢说自己原本的打算。

要是拖累了身边的人，他宁愿放弃自己的目标，带他们远走高飞，天地任遨游。

这样的想法，说出来，免不了受陈郎中一通臭骂。

他眼睛里湿漉漉的，“陈伯伯，晚辈受教。”

陈郎中伸出一只手去，路云和连忙伸手握，反被握住，使劲捏了捏，又拍了拍。

“好孩子，你继承了你父亲珍贵的品质，老朽很是欣慰，你父亲的在天之灵，一定会保佑你的，你就放心大胆的去做，不要叫前人之志，毁在我们的手上！”

他垂下头，悲怆道：“我是老了，不中用了，剩下的，都靠你们了！”

路云和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一行热泪潸然而下，他站起身来，端肘叉手，对着陈郎中郑重拜了三拜，“您的大恩大德，路家永生不忘！”

送走路云和后，阿晋羞愧地望着陈郎中的背影，低下头小声叫了声师父，下文还没说出口，就被陈郎中立掌止住。

“你不必说了。阿晋，睡觉，待老夫好好会会这些腌臜喽啰！让他们好好知道知道，这济善堂是谁的地盘！”

他说着，怒将外衫下摆一扬，像个临上阵的将军扬起披风，鼓舞士气。

阿晋想起陈郎中先前说过的一句话：这济善堂，可不是谁想来就能来，想走就能走的地方！他们得给我好好留下！

一粒小小的种子似乎在阿晋心中慢慢发了芽。

路云和家满门忠烈，他本人更是一腔热忱，这些阿晋都是知道的。

他们皆深爱这片土地。

现今师父也在用他自己的方式，抚平道路路云和的道路，好让他心无旁骛。

原来一个人的生命，可以有另外的价值，阿晋静静地想。

回去的路上，路云和的心情是前所未有的复杂，这让他有些烦躁。

心里既有些难过又有些欣喜。

难过的是，因为自己的一个举动，给济善堂带去如此之大的麻烦，本就干瘪的小老头，方才看上去，更瘦得脱了像，简直就像是骨头上覆了一层纸一样薄的皮，被人抽干了底下的血与肉。

可一方面他又开心，原来在这条漫长而孤独的路上，一直有人默默守护，让自己能安心前行。

他从来都不曾孤独。

陈郎中的话，让他想起了父亲和爷爷。

他们几乎有着和陈郎中相同的性格，平日里温和慈祥，但一遇到正事就严厉无比，可在自己受挫时，又会第一时间说些鼓励的话。

方才听陈郎中说话时，路云和一时间有些恍惚，好像看到了父亲和爷爷的影子。

这是一种很奇特的感受。

这种如梦如幻，似真亦假的感受，不免叫他想起从前。

记得很小的时候，家里总有个陌生的叔叔来，与父亲喝酒谈天。

只有他来的时候，父亲的心情才会真的好。

但那时路云和太小了，记不清那人的长相，那些事情也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变成一团模糊的影子。

这人到底是否真的存在过，到现在他都已经分不清了。

也或许是自己太希望能快快长大，为父亲分忧解劳，让他老人家早点享福，因此而幻想出来的吧。

毕竟记忆最是会撒谎了。

路云和深叹一口气，仰头望天。

月亮将周围的云层晕染出一圈轻薄的淡黑，隐隐发着光，给人一种幽深的感觉。

一路上赏景、走神想事情，不知不觉间，竟就进了窄巷。

往前拐过几个弯，就是家了。

他匆忙擦掉眼角的泪，若不能好好休息，明天眼睛势必会肿，难免叫心思细腻的阿白察觉出什么来。

他忙晃晃脑袋，赶走那些破碎的记忆，以及满脑袋纷繁杂乱的思绪。

拐过一个九十度的弯，前方路的正中央站着个人。

那人背对他而立，月光落在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