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全思澈问时景是不是认识云少雨，他当时没有回答。

他确实认识云少雨。

时景读初二的时候，是班里最矮的男生，他甚至比班里个子最小的女生还要矮一截。每次学校的各种集会，他都是站队列第一个。

起初时景并不觉得有什么，总是昂首挺胸地做着领头的表率。后来，他注意到班里几个高个子男生看他时眼里有讥讽的笑意。

他们成绩不好，常年坐在教室最后排，平时不听课老师也不管，时景跟他们不熟，也不想招惹他们，见到人都是绕道走。

直到有一次，老师让坐在第一桌的人帮忙发作业，时景捧着作业本路过他们位置时，有人把腿伸到过道上，绊了他一跤。

作业本散落在地上，时景爬起身，感觉膝盖火辣辣的疼。

那几个男生捧腹大笑。

“矮冬瓜。”

“像卖烧饼那个武大郎。”

“长这么矮不会是侏儒症吧？”

“哈哈哈哈！”

……

话说得太过难听，时景拍拍裤子和袖子上的灰尘，冷眼瞪着他们。

其中一个几乎是立马就收敛了笑意，腾一下站起身。又高又壮的男生逼近，居高临下用鼻孔看时景。

“怎么？不服？”

说完还推了他一把。

时景往后踉跄几步，没吭声，捡起作业本就走。

他知道这种人越是跟他们争论，他们越来劲，他见过班里不少女生被他们欺负哭。

时景的反应确实让那几个男生觉得没意思，没有再明里欺负他。

只是一颗名为自卑的种子悄悄在他心里生根发芽。

过年时几家亲戚聚在一起，有个没眼力见的突然让时景跟自己孩子比身高。

“啊呀，小景比我女儿大，还没我女儿高咧，要多吃饭啊。”那人的笑容让时景觉得实在刺眼。

“男孩就是比女孩发育得晚，会长高的。”妈妈高慧华的表情不太好看。

年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高慧华都在念叨他身高这个事。在她的督促下，时景每天都喝牛奶，吃两碗米饭。

“怎么就不长个呢？”

不记得是第几次在饭桌上听到这句话了。

他看着碗里高慧华给他夹的鸡腿，胃里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在翻涌，似乎往上要冲出喉咙。

桌上饭菜的味道让他觉得恶心。

时景一口未动，放下筷子，“妈，我今晚不想吃了。”

说完起身回房间。

“为什么不吃饭？你是不是又吃什么零食了？”

他关上门，把高慧华的声音关在房间外。

安静了一会儿，外面传来椅子在地板上滑动的声音，紧接着是爸爸时明谦劝阻的声音，模模糊糊听不清楚，然后才彻底安静下来。

时景靠在门上听到外面没声音了，才松了口气。

扭头看到门框边画的几条线，他抿着唇往那边挪一步，背贴着墙，抬手在自己头顶比划了一下，拇指边缘挨到冰凉的墙面。

他回头看，跟昨天量的没什么区别。

当时时景已经有了自己的电脑，那段时间他的电脑最常被他用来搜索“初二男生长不高怎么办”、“男生长不高是不是一种疾病”、“怎样做可以长高”……

他发现网上有人跟他有一样的烦恼，在一个小众的树洞类型的网站里。

这个网站叫“secret”，他学过这个单词，是“秘密”的意思。

在这里，每个人都可以说出自己的烦恼或秘密，各种平时难以启齿的事。可以选择实名或匿名，也能选择公开或私密。

时景注册了一个账号，学别人的样子，把这段时间心里的郁结情绪通通发泄出来。

这个网站很少有人会互动，时景也不怕被人看到，所以他的帖子是公开的。

只是没想到，有人回复了他的帖子。

那人洋洋洒洒写了几百字，很认真地安慰他。

时景逐字逐句看完了回复，没忍住，点进那人主页。名字跟他一样都是随机的初始用户名，却发了几十条帖子，每条帖子开头都是“小云日记”四个字，再另一起一行写正文。

那天他一口气看完了那几十篇日记，每篇几十到几百字不等，简单明了地记录一些生活小事。时景能通过这些温暖欢快的文字了解到，对方是个女生，也是个初中生，而且语文很好，写的文章登上过杂志。

她的生活似乎没什么烦恼，在“secret”里，她是少数不抱怨不宣泄的人之一。

她每天发一条帖子，渐渐的，从每天一条到几天一条。

后来，时景初中毕业，“小云日记”再没更新过。

上高一前那个暑假，时景突然开始抽条，个子往上蹿了几十公分。直到现在，他已经不再因为身高烦恼，但他一直记得在“secret”上安慰他的那个人。

“喂，想什么呢？”全思澈推了推他，“解散了。”

时景回过神。

人群刚刚散开，大部分往教学楼走，少数人去小卖部的方向。

他的视线梭巡着，迅速找到云少雨的身影，她被一个长头发高马尾的女生挽着，正缓步上看台的台阶。

时景不确定这个云少雨是不是“secret”里的小云。

“小卖部去不去？”全思澈在他耳边问。

“早饭才吃了多久，去什么小卖部？”时景往教室走。

没人陪着一起，全思澈也不想去了，跟上时景与他并肩，“第一节什么课啊？”

“不知道。”

全思澈哀嚎一声，“什么课我都不想上。”

时景睨他一眼，忽然问：“那个云少雨是哪个初中的？”

“啊？问这个干嘛？”全思澈表情不解，“这么想了解她？”

他不答，说：“你刚刚跟三班的聊那么久，连这个都不知道？就这样还敢说自己是百事通？”

全思澈果然禁不得激，“嗬”了一声，“我告诉你，就没什么是我全思澈问不到的，你等着，今晚就跟你说。”

时景得逞，用鼻子轻轻哼笑一声。

-

何颖利说得没错，郝微让云少雨今晚之前搬去她住的205宿舍。

云少雨现在住在四楼，要把东西往下搬。郝微觉得时间太紧，怕她一个人吃力，问她要不要叫班里几个女生帮忙，云少雨拒绝了。

她下午下课没去吃饭，回去收拾了东西搬下二楼，十一班的两个女生帮她一起。

宜中的宿舍是八人寝，进门左右各两个上下铺。

205宿舍有人在里面浴室洗澡，有人在床位吃饭。坐在右手边第一个下铺的女生端着泡好的桶装方便面，浓重的食品香精味一直散到走廊。

云少雨推着行李箱进去，没看到何颖利，不知道是在洗澡还是在食堂。

“新同学来了。”坐在左边床位的女生抬头看她，抬手指了下吃泡面女生的上方，“这有个空床位。”

又指了指墙角的柜子，“右下角的柜子没人用。”

云少雨卸下背上的书包，说了句“谢谢”，见她们没有要介绍自己的意思，又问：“你们叫什么名字？”

“我叫谭敏玲，她叫王潇桐。”左边床位的女生指指对床那个吃泡面的女生。

王潇桐看她一眼，没什么表情。

宿舍里其他几个人也跟她介绍了名字，不在宿舍的她不着急认识，爬到上铺去铺床。

“那你们俩现在是确定关系了？”谭敏玲突然跟王潇桐说话，应该是在继续她们之前的话题。

“还没。”王潇桐喝了一口泡面汤，放下面碗，对谭敏玲使了个眼色。

没有人再说话，沉默的氛围干巴巴的。

云少雨把行李差不多整理好了，何颖利才从食堂回来，她看到宿舍新成员，有些惊喜，“你这么快就搬过来了？怎么没提前跟我说，不是说好了我帮忙吗？”

“嗯，我东西不多。”云少雨翻出换洗衣物在等前面的人洗澡。

“对了，我睡这个床位。”何颖利拍拍跟她相邻的床架子，也是上铺，“你隔壁。”

-

时景图方便，下午没回家，去操场跑了两圈，在学校饭堂吃了个饭就回了教室。全思澈临近晚自习上课铃响才到，一坐下就恶狠狠跟时景说：“你等着！”

他这是还没问到云少雨之前就读的初中。

时景愣一下才反应过来，低头失笑，故意说：“问不到就算了。”

班级互检员已经从教室前门进来站到讲台上，清点人数检查仪表。

讲话会被扣分，全思澈只能把话憋在肚子里，低头开始做题。

等到下课，他把笔一扔，又跟时景说了句“等着”，出了教室。

时景转着笔，头都没抬。

他这个同桌的性格他了解，全思澈想知道的事就算是要问遍整个学校也要去。

第一个课间全思澈回来后一声不吭，时景知道他还没问到，第二个课间回来他就换了副表情。

刚打上课铃，班里还闹哄哄的。

时景挑眉看他。

全思澈得意洋洋的，也不卖关子，“问到了，刚巧三班有人跟她一个初中，宁乐一中的。”

时景：“厉害。”

全思澈保住自己百事通的名号，憋了一晚上终于扬眉吐气，也忘了追问时景为什么想知道这个，完全抛在脑后。

下了最后一节晚自习，时景书一合提上书包就要走。

班里的人都稳稳坐着，全思澈作业还没写完，问他：“就回去了？”

时景应了一声。

回到家，他书包都没放直接进房间打开电脑，再次登进“secret”网站。

他只发过那一条帖子，到现在也没删除。

从自己帖子下的回复里进入云少雨的主页，往下翻到她之前一条帖子。

“小云日记

今天是最值得铭记的一天，我的作文登上了《青年美文》杂志！……”

时景展开全文，点击最后一行她附的链接。

浏览器打开了一个新窗口，缓冲了一下，加载出青年美文官网的页面，是她写的那篇作文。

文章题目右下角的那行小字写着：宁乐县第一初级中学，云少雨。

对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