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翕醒来的时候有些发蒙,他看着窗外入夜的天,周围人声嘈杂,一时不知道今夕是何夕,他坐着醒神,几乎是过了一刻钟,才从这种迷惘的状态中调整过来。
他又做了那个梦,梦见他处在一片黑暗之中,黑暗,完全的黑暗,明明什么都看不到,明明什么都听不到,但他却隐隐能够明白,这片浓稠的黑暗并非无穷无尽,而是存在边界,是四四方方,就像盒子,就像棺材,他困在其中,无法脱身,他就像是深陷沼泽之中的人,看不见、挣不脱、也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这不是他第一次做这样的梦,他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梦境,还是他死后的记忆,还是“白晞”的记忆,他复生之后诸多记忆混杂,他在医院的那段时间一直在想,从白晞的记忆中分离自己的人格,但是有些记忆他实在是无法分辨了。
白翕从裤兜中摸出手机,扫过手机的时间显示:时间定格在七点二十分,车厢内响起列车前方进站的播报声,他这次出门并没有带多少行李,虽然有个背包,但也是干瘪的,没几件衣服。火车到站,白翕背起背包出站。
萍城的事情平淡地结束了,因为证据的缺失,凶案未能形成闭环,遗憾难解,但是当年的重大嫌疑人以及主要涉案对象均已在严打之中枪决,算得上善恶有报、天道轮回。
——
陆霁用当年严打的卷宗在河边将白翕封在铜钱内两只诡物渡化了。
为了不引人注意,陆霁是后半夜去的河边。他没有通知任何人,一个人站在河边燃起火堆,风卷着他所焚烧的东西绕着圈,两个模糊的影子随着风绕着火堆打着圈儿。陆霁燃尽手中的东西,看着河边突然卷起的旋风散去,他孤身一人从河边上岸,然后开车回到了白榆寺。
他回来的时候天色未亮,灰蒙蒙地正欲破晓,白翕站在这层禅房尽头的洗漱池往下望,将进来的人看的清楚,白翕故意放慢动作。陆霁留宿的房间与他的房间在一层楼,只是一个在楼道这头,一个在洗漱池那头。
他等在这,等着陆霁走近,拿回他的那枚五帝钱,顺便和陆霁道别。这几天过得很快,陆霁所谓的照顾,便是每天将他带去陈垣家吃饭,两个人也没有说多余的话,彼此避让的尴尬氛围持续了整整三天,让他觉得又尴尬又疲惫。即使今天再碰见,他相信陆霁也不会有和他寒暄的意思。
果然,陆霁看见他大清早出现在洗漱台也没有问什么,陆霁将他装五帝钱的红色小布袋递到了他的眼前。
“谢谢。”白翕将红色的小布袋接过,塞入口袋。
陆霁看着他,这一次没有避让他的眼神,反而是盯着他,突然郑重地说道:“对不起。”
“啊?”白翕以为自己听错了,见陆霁重复,确认自己没有听错,他也看着陆霁,心里的酸涩比任何一次都要上涌地厉害,“你不需要为了陈垣的事反复和我道歉。”这一刻他内心的挣扎比他解出那个关于陆霁未来的卦相那一刻还要难受,难受百倍。
白翕害怕自己失态,先一步错开视线,低下头摆弄手中的牙杯。
“我和你道歉,是因为我对你态度不好,不是因为陈垣。”陆霁很快解释道,他不知道白晞为什么会将他的道歉与陈垣的哪件事联系在一起。白晞也似乎不觉得他这样的行为有什么问题,也是,这个孩子本身就很回避他。
“白晞”顿住,如他所想,“白晞”面上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他估计是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因为这个向他道歉,他张了张口,发现自己说不出什么。
白翕捏着眉心:白晞不应该知道“陆霁与白翕的过往”,但他又不能什么都不说,就向自己在赌气一般无二,最后,他故作诚恳道:“我没这种感觉,陆先生,您不用放在心上,我不太擅长与人交往。”
无论如何,陆霁的这句话确实抚平了他心中的不平。他又敢抬眼看陆霁了。
陆霁显得很平静,他知道死人的事情不能牵扯活人。他不愿想起死人,所以避开他,又照顾到他的情绪,最后跑来和他道歉,挺好的。
白翕感觉自己就像一张纸,遇见陆霁之后,每一次交谈都会被捏皱,皱了自己又要尽力地抚平。这种感觉说实话是有些痛苦的,但他又像是吃了一块黑巧克力,苦涩中泛起微末的甜。
太可怕,他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放的下,特别是他重生之后,特别是他看见陆霁之后,他没有其他的办法,只能麻利地走远些。
他承认:最早动心的人是自己。
即使他在见到陆霁的第一眼就识破了陆霁掩盖在彬彬有礼地招待下的冷漠。
彼时的陆霁就像奶奶那放在沉香木雕花的古董妆奁中那朵白色的牡丹绢花,拟态而求真的花瓣包裹绒线的花蕾,美极、矜贵,偏没有一丝生命力,存世久得恹恹,像一只老鬼。
可他偏偏为此吸引,甚至一见钟情。他不知天高地厚,他不想这颗孤月高悬,他偏奔月而去。倒是月落日升,暖得一刻,而又戛然而止,说到底,他们这朝露般的缘份称得上什么?
不过他未曾后悔,他只是害怕,害怕自己失去冷静挣得这一刻的重逢,把两个人再次带人深渊,锦水汤汤,与君长诀罢……
——
“晞晞——”
随着他靠近检票口,一个女人大声喊道,这个女人已经在出站口等了许久。女人见到他,冲他大喊,挥了挥手。
是来接他的白母,白晞的母亲,四叔的妻子,他的四婶。
白翕露出标准的笑容,对于不属于他的父母,对于这些不属于他的好,他总显得无可适从,局促、不敢接受。他做白翕的十九年也从未与父母相处过。只能学着白晞与父母相处的方式与白父和白母相处,他继续保持微笑,小声地叫着:“妈。”
白母几乎是被白父劝着——要以退为进,等着他“散心”完主动回来,才答应放他出去乱跑。如今算是法子奏效,儿子主动回来,她忍不住抱了抱儿子,然后就将白翕拉倒一边,上上下下打量,嘴里念叨:“听陆霁说他徒弟鬼上身把你打了,让妈看看,有没有伤到?”
“还好。”白翕脸上依旧赔着笑脸,心里忐忑不安,指印消了下去,膝盖上的擦伤结痂,淤青也消了不少,何况还有衣服遮掩。
白母检查了一番,确认没有大碍,这才松了一口气,想数落他几句,可看着白翕嘴角噙着的浅浅的笑意,又想起这个孩子躺在病床上了无生气的样子、咬牙复健满脸是汗的样子,终究还是不忍苛责,揉了揉白翕的头,伸手牵住孩子的手:“走,回家吃饭。你爸爸今天在医院值夜班,明早才回来。”
白父曾经确实从事过猎鬼人这一行当,但在白晞出事后就彻底金盆洗手、离开了这一行当,投身家庭,花更多心思照顾儿子和被儿子一事打击到几近抑郁的妻子。况且,被失独阴影笼罩的两夫妻只有彼此依偎才能有更大的力量去面对自己可能会变成植物人的儿子。
好在白家杏林相传,白父年轻的时候还读过医科,甚至考过了从医资格证。放弃将猎鬼人作为主业后,他进了江城的医院做医生,一面照顾儿子,一面工作。
“嗯。”白翕微微点头,走在母亲身侧,跟着母亲上车,坐在了副驾驶。
白母一边开车出停车场回家,一边问:“下午几点的车,吃了午饭吗?现在饿不饿?我做了菜温在锅里,回去就能吃。”
“中午在车站吃了,能回家就吃饭太好了。”白翕说着,扭过头去,又微微笑道:“谢谢妈。”他真心实意佩服这个把他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的女人。
“谢啥谢,你这孩子,搞得我和个后妈似的,这么客气。”白母说着,转动方向盘,驶入小区。他们这家人并没有住在老宅里,因为白晞自小就体弱多病的缘故,白父在医院附近买里一套房,方便自己与妻子照顾体弱多病的儿子,如今他在医院上班,就更加不想回白家住。
想到这里,白母一顿,这孩子明明就身体不好,还是要乱跑,听陆霁的意思,牵扯进了鬼事里做什么猎鬼人:“晞晞,妈实话和你说,妈妈不知道你以后打算做什么,但妈妈不想你和你爸爸一样,频繁地出门,去做猎鬼人。”白母说着,眉宇间透露出脆弱,但她克制着自己的语气,又继续说:“你要不考个医科大学的研究生?和你爸爸一样,现在至少能做医生。”
白翕没有说话,他还没来得及高考就死了,白晞倒是读了大学,可他身体和曾经的自己差不太多,高中生病缺课是常事,努力之下没上成医科,上的是分数差些的药学,如今再去考试、读个研究生,先不说跨专业实不实际,就说他缺去那几年时间,现在也就是高中毕业生水平。
白母也想起来,他没读过医科,叹了口气,“要不考个师范?”
白翕低头,给自己扒了两口饭:“我会先找正经工作……”但他已经二十七岁了还没有工作经历,大学的时候也没有考过药师证,如果找不到工作,还是需要做这些事情……
白翕没有继续和白母聊下去,他捏了捏眉心,开始盘算找人的事情,但他并没有多少头绪,最快捷的办法就是通过名字、地区以及转世的时间锁定这个人的具体身份,可是这些信息从哪里来,或许要找私家侦探花些钱才能买到这些信息。
——
白翕还在想怎么将人找到,手机就受到了一条信息,这条信息来自一个最新备注的号码——来自夏蝉:“我想你可能没有渠道找到他,我帮你查了我们的系统,根据你说的读音以及转世的大致时间,筛下来就只剩下了一个人——王行川,身份证地址:江城市瑶渔乡舒家村26号。”他继续往下翻,夏蝉给他的信息详细,甚至包括了他父母的信息。
确实,江城三百万常住人口,叫做“王行川”的人可能不多,但他不知道男女,也不知道是哪个字,完全凭借读音找人,仿若大海捞针,如今夏蝉发来的这条短信,真是一场及时雨及时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