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品十九岁的这一年,乌云高高地挂着却不见一滴雨水的日子持续了很多很多天,肯干的人民光顾着卖力贡献却怠慢了庄稼农田,地里的苗死绝了很长时间都没人发现,能吃的粮食已经少的可怜,人们心中的弦游移在崩断的边缘。
乡民靠着一句流传在乡里乡外的话才突然明白过来,他们终日的无脑举动得罪了神灵。
“那朵云是神灵的怨恨聚成的!”
没有人知道第一个说出这话的是谁,但几乎所有的人在切身体会到灾难带来的痛苦时,都选择了相信和传播。已经当上衅司的承槐本在民众最无助的时候站了出来,他搬出了那套能让人们无比信服的说辞,唤醒了人们内心对万木之灵的尊重与崇拜。
一些乡民在承家人的支持下通过联名状表达诉求:在祭品二十岁的那年六月六,为万木之灵奉献出自己的所有,祈求神灵的原谅,让灾难远离。
如果说干旱还不足以让这些世代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离开自己的家乡,那后来的瘟疫、狂风和暴雨足以摧毁人们自己建立起的所有信念。
粮食无法果腹,没有草药医人,房屋无法避难。
大批乡民出逃,是死是活无人知晓。愿意留在这片被神灵的怨恨笼罩的土地上的人是相信神灵的,他们像几百年上千年前的人们一样期待着几十年一遇的盛大祭祀,他们把所有的期盼都寄托在了那个被承家人神化了的,能够与神灵沟通的祭品身上,这个祭品承载了所有坚守在这里的人的最后的希望。
就在人们又纷纷相信神灵,尊崇承家人的时候,承枫本的妻子怀上了孩子,也就是说当所有的人都被卷入灾难的漩涡里无法自救时,承家的运势出现了转机。承槐本酝酿了二十年的美梦,就快要实现了。
祭品在承家屋墙的保护下渐渐长大成人,他虽然经常做苦工,但在承家从来没有过忍饥挨饿。他的个头慢慢变高,渐渐有了少年模样,由于长时间下力,他的身子骨变得结实,五官慢慢凹凸有形,黑白分明的眼睛时常流露出怯弱的神采。他时时刻刻都低声下气,这让那些在承家地位低贱的奴们也开始学着老爷的样子随机释放点怜悯。曾经喂养过他的那些女奴,为了证明自己劳苦功高,经常在他做工的时候去他身边向使唤他的奴表明身份,说这个少年还喝过她们的奶水。女奴们们常常戏弄得少年面红耳赤,紧张得手脚都不利索了还乐得不知道休止。
少年对外界的一切感知都是模糊的,也只有当他被带去一个挂满五彩布金银条,摆满鲜果明烛的幽暗房间里参与身穿黑袍的奴置办的会让他疼痛和流血的仪式时,他才能感受到自己的价值和存在。十几岁的少年大脑已经发育得可以深入思考了,但没有人会和祭品讲人生道理,也没有人会好心让这个无知的少年去看看世界,这个在深宅大院里与一帮奴接触的少年甚至没有亲人的概念。他只能从与承家人接触的短暂的时间里从那些无论是语言还是行为都比奴要更讲究的“大人物”身上获得对他来说很有意义的信息。
他知道这世上有神灵,神灵发怒便会降罪于世人,他生来的意义就是奉献给神灵,并且祈求神灵赐福人间。他还会写了自己的名字,知道他叫吴未。他并不知道自己名字的真实意义,但是在试探着请教了身边的奴,又反复地用手指在地上描画了无数遍之后,他好像明白了吴未这个词的意思——天上的大太阳照耀着地上的树。
祭品成人之年的六月初六子时,承家开始忙活着做最后的准备。
在一间摆满烛台的屋子里,刚刚被刷洗过的祭品看起来干净极了。这个年满二十岁的祭品不再像传说中那样四肢纤弱,反倒因为长时间参加劳动像个沉稳踏实的劳模。曾经养过他的女奴为他套上大红色的交领袍子,在他的四肢腕部和脖颈缠上一圈一圈的五彩编绳。有很多含情的眼神落在了他的身上,但这个祭品不可能察觉到看着他长大的奴们对他动了恻隐之心。奴将酒递给笼车里那个新时代的祭品,接过奴手中的粮食酒后,祭品按照指示一饮而尽,然后盘坐在一圈圈烛火的正中央,几个奴在一旁守着,他被禁止躺下,因为会弄皱服装。
天稍亮时,四个奴抬起木质笼车载着一袭红袍的祭品加入了祭祀游街,他们的任务是“街酬”,千百年来的这个活动被好好地保留了下来,祭品将接受挨家挨户的祈祷和供奉。踏上木舆时,他接过了承家人酿造的酒。这个酒的浓度很高,不出意外的话,在被抬上祭台之前,他就会因为酒精中毒昏死过去。
这是他第一次喝酒,在笼车上接过人们递给的供奉时,他已经能感觉到头晕和行动迟钝了。
把家里所剩无几的物资都贡献给神灵的贫苦大众如愿地看到了这个面部潮红又飘飘悠悠的神使,在他们眼中,这就是神迹的表现,祭品在发散自己的气味,吸引神灵前来享受他们的供奉,所以这些新时代的民众也不再纠结世上有无神鬼,他们对着这个祭品表达对神灵的无比虔诚和信任,希望神灵能赐予他们吃不完的粮食,能治病的草药和结实的房屋木材。
这个实诚的祭品面对如此多的真情流露之后一定会想要靠自己的力量实现大家的所有愿望,他的心思很单纯,但还没等他坚持到走上祭台,亲眼见到神灵并与神灵交涉的时候,他就因酒精的作用全身发冷然后昏睡了过去,这正合承家人之意。
祭祀仪式结束之后,只有昏睡的祭品留在了山上,承家人告诉乡民,如果神灵同意了大家的请求,原谅了人们乱砍滥伐的无礼行为就会将祭品完好无损地送下山去,如果祭品没有回来,那就是神灵依然怨恨,还需要更多的奉献。
许多许多天后,大山解除了封禁,有乡民上山挖菜时,发现了躺在土砾之间穿着红袍的男子。人们震惊地发现,祭品还活着,所以他们围在承家院墙外欢呼,他们获得了神灵的谅解。
没有人知道这个祭品在无水无食的情况下如何艰难地度过了那么多天,但是,荆池知道。
荆池是棵荆树的灵,就长在一处口袋状的石崖洞口,与祭品相遇的时候他还很年轻,和那些活了很久很久的老树灵不一样,他没和人打过交道,或者说,他原本完全不屑于与人类相识。他是听其他的灵说在这山上遇到了一个很不一般的人类,荆池听他们说得玄乎其玄,所以才打算去会一会人类这种特别的生灵。
找人对于树灵来说非常不容易,荆池费了很大的功夫才找到了在草坡上裹着红色大袍子的人类。人类躺在地上睡得正香,看起来应当是消耗了不少体力,荆池决定吓一吓这个人类,于是就设了幻象等着这个人类醒来。
荆池的第一步失策了。
这个人类睡的时间太长了,荆池蹲在一边看了好久也没等到人类醒来,他有点不耐烦,便收了幻象准备离开。荆池离开了,但只离开了一小会儿,便又不甘心地回到了人类身边,他觉得找这个人类太费劲了,他害怕自己什么时候又一时兴起,还得耽误事,于是就老老实实地等着人类醒来,他知道比静止,人类肯定不如他。
荆池的第二步也失策了。
荆池觉得自己快在这个山坡上生根了,可是还不见这个人类有任何的动静,他又不耐烦了,朝着那个人身上踢了一脚。人的身子只晃了晃就又静止不动了,荆池终于忍不了了,又一脚,让那个裹着红布的人从山坡上滚到了山坡的下面。穿着红袍的人在坡下的绿草地上四肢摊开,被这么一折腾,大活人也得搞晕眩,可这大红衣服,竟恢复了意识。
荆池一看这人终于有了动静,连忙从山坡上下来,他之前计划好的要扮鬼怪吓一吓无知又懦弱的人类,他听老树灵说,人类最怕的一种诡异的形象是——人形的树。
于是荆池就变做了一棵人样的树,他来不及用幻象制造恐怖的氛围,因为那红衣服的人类已经苏醒了。
荆池的第三步又失策了。
那人类醒来之后扶了扶脑袋,抹了抹眼睛,一勾头坐了起来。荆池就这么眼看着那个无知的人类在他眼前伸了伸胳膊站了起来又抖了抖腿,就像压根没看见荆池一样,摆了摆身上的灰尘便漫无目的地走开了。
荆池立即迈开步子跟了上去,还是树人的模样。他停在人类的面前,摆出张牙舞爪的样子。
“您也要血气么?”那人类见眼前立了棵树,没有惊恐,只是拉了一下勃颈上的五彩绳子,说了这么一句。
荆池惊了,他发现老树灵说的是假的,于是生着气变回了原来的模样。那时的荆池还没那么高大,但他自以为非常高大。与人类的第一次打交道,让荆池备受打击,他一直以为人类是一种很幼稚的生灵,没想到居然这么有魄力。
“不需要。”荆池把对人类的第一印象深埋进土里,他对人类产生了一点兴趣,他怕离开这人类之后再找会很麻烦,于是决定一跟到底。
“小人,你叫什么?”
“吴未。”
“无所畏惧啊,原来如此……记住我的名字,我叫荆池。”
荆池其实也没打算跟太久,只是想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但当他发现这个人类完全不是自己想象中那样有魄力,甚至比自己一开始以为的还要幼稚和愚蠢的时候,他难以将这个人类高高挂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