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炎的事,牵连甚广。洪荒人族,九尾天狐族,焚天魔族,无一幸免。
洪荒神界曾有过一段极其混乱的杂居混战时期,尤其是在自然分化出适合凡人居住的无数时空秘境之前。
凡人弱小却数量众多,遍布神界,各自为战,内有征伐,外遭屠戮。除外,更有两个临近的先天化育的强大族群:居住于浮空明境的九尾天狐族,和居住于焚天修罗道的焚天魔族。
三族的关系错杂而微妙。已经没有人能说清楚仇怨的起始,只知道九尾天狐族与焚天魔族本有嫌隙,有时会互相攻伐。
然而所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弱小的人族每每在残酷的战争中被牵连,伏尸百万,血流成河。魔族又常常突出秘境,大肆劫掠、残杀人族,以为资源、材料。
人族几次面临灭绝断种的危机,不得已,只好向强大的九尾天狐族求助。
九尾天狐族应许庇护人族,但要按时定期选送一部分青壮年进入浮空明境,接受神明的点化。
所谓点化,实则连不少人族都心知肚明,不过是供奉的祭品交易的筹码罢了。
对抗焚天魔族需要消耗大量物资和兵力,不计其数的凡人不仅可以作为苦力弥补亏空,更不乏被以各种方式辅助九尾天狐战士恢复、提升修为。
但左右是死,权衡利弊,不如选九尾天狐。至少有契约在,比焚天魔族动辄大规模屠戮强太多。
人族的青壮年被陆续点化走了不少,借此维持了很长时间的相对安稳,有了休养生息的机会。然而随着征伐加剧,浮空明境甚至开始大量索要资质不凡的人才俊杰。
人族数量以亿万计,但纵然再如何拼命生养,也难以抵挡长期消耗。只要时间足够久,无需强邻出手,断代与平庸就足以令其走向灭亡。
太初之光的魂魄转世为第一任人皇凤炎时,就是这样的背景。
尚未成|人时,那缕魂魄曾与九尾天狐一族的少君,沧泠神君一同受教于祖神座下。及至凤炎降世,二人更是相伴游历洪荒,生死相随。
然而从前有什么样的情深义笃,后来就有什么样的血海深仇。从一开始,两人的身份就已经注定了最后惨烈的结局。
游历结束后,凤炎回归,成为人族共主,被尊为人皇。
其人日夜操劳,内外整肃,誓要带领这些在洪荒神魔眼中,弱小如蝼蚁的生灵摆脱困境,在残酷的神界挣出一条生路。
沧泠却有强悍的父君和几个厉害的兄长,万事不操心,是个天真而任性的妖族小少君,只一门心思沉溺于儿女情长。
他成日无所事事,往来于浮空明境和人族之间,全然没有发现凤炎看他的眼神中藏着些什么。
为后世子孙计,背着沧泠精心准备若干年后,人皇设局,暗中勾结焚天魔族攻打九尾天狐族,却利用情人欺骗其父君。
以凤炎的心智和沧泠尽心竭力的有意偏帮,狐君果然中计,相信剿灭焚天魔族的机会近在眼前。他亲率一族所有精锐,连同沧泠的几位兄长,离开浮空明境,突袭焚天修罗道。
估摸着战事已到尾声,前往战场的路上,沧泠尚且沉浸在对将来的幻梦之中。
早在刚刚游历归来时,他就花了很多时间和修为,在家族故地的妖都构造了一个璀璨恢弘的秘境,精心布置,作为他们日后的居所。
从那时起,他就曾数次跟凤炎提及大婚之事,却每每被人皇以身负重任、人族危急推脱。
如今因了自己从中牵线,能帮着心上人彻底解决如此棘手的难题,沧泠满心喜悦,认为这一战十拿九稳。只待父兄归来,便要向凤炎求得允准,祭告天地,结为眷侣。
但他等来的,是自己继任为狐君的天道神光。
双方激战无暇他顾,凤炎突然率领洪荒神界将近一半人族出现在战场外,不惜以碎裂自身血肉为代价,释放所有太初之力,融合了他带来的几乎所有人的魂魄性命,借天地之势,骤然铸起六道先天神祇也难以逾越的天堑,并赐名为诛妖六劫渊。
所谓诛妖六劫渊,其实是个极其巨大又霸道无匹的法阵。六道天堑,勾连六方,竟将偌大个浮空明境尽数锁闭其中。
凤炎之狠绝,竟以曾经获取的沧泠心血为引,将从前的情人作为法阵中枢,使其神魂与整个浮空明境和法阵相连。
诛妖六劫渊落成之时,构建出坚不可摧的结界,特殊凡人可入,妖邪皆不可出。不仅断绝了九尾天狐族后路,且彻底堵死了焚天修罗道进入人族地界的通路。
隔着一道结界,沧泠眼睁睁看着九尾精锐全军覆没,父兄战死,代表继任狐君的天道神光降临在他身上。
任凭他悲恸到钻心透骨,嘶吼得口中涌血,也什么都做不了。
莫说天地法则已然接受了太初之光的献祭,无可挽回,即使单论修为,凤炎也远胜于他。他根本无法冲出结界。
极度悲恸恨怒之下,沧泠以先天妖族之君的名义降下诅咒,诅咒凤炎血脉不得断绝,活生生感受魂魄片片碎裂的痛苦,受尽折磨方能死去,不入轮回。
凤炎丝毫没有在意,竟在临死前抽出魂魄,却放弃了再度转世的机会,而是从容进入结界。
他耗尽最后一点精力告诉昔日情人,自己此举毁灭了一个天地自然化育的族群,断送了一半人族的性命和轮回,本就是滔天的罪孽,无可饶恕。
就算没有沧泠的诅咒,他也早已向天道法则自请惩戒,子孙后代皆不得好死,作为借天地之势的交易。他早已存了死志,早就娶妻生子,以留下血脉传承,偿还他的罪孽。
此一战,焚天魔族遭受重创,不得不退回焚天修罗道,自此衰败,一蹶不振,对人族再无威胁。
九尾一族精锐尽死,只剩残弱平庸之辈被尽数锁困在家族故地,等同于被彻底囚禁。
诛妖六劫渊和曾经死在其中的亿万人族的怨恨本就系出同源,二者自然合一,相辅相成。残存的九尾族群困在其中,连同浮空明境中无数修炼有成的生灵一起,被生生吸走妖力、魂魄、生机,直至灭绝。
身为中枢,整个浮空明境内的一切动静都投映在沧泠神识中。他日日感知着结界内,族人们是如何哀嚎着相继惨死,直到连血肉都化尽,成为法阵的一部分。
诛妖六劫渊不破,他非但永远无法离开,甚至连自尽都成了奢望。
终其一生,他都只能被囚困其中,日夜守着族群的怨和恨,念着自己的痴与悔,不得解脱。
除非天地法则颠覆性更改,结界连同家族故地一并崩塌,将九尾天狐曾经存在过的所有痕迹抹杀殆尽。否则,就只能由他的血脉至亲接替他,成为继任中枢。
但整个九尾一族已经只剩了沧泠一个,他哪里还有什么血脉至亲。
天上浮空明,十楼连五城。神明抚我顶,结发授长生。凡人眼中的洞天福地连同它的子民一起,就此消失在遥远的时光里。
“葬送在凤炎手上的性命,何止成千上万?不提九尾天狐一族和焚天魔族,他自己再入轮回的机会,他的情人,他的所有子孙后代,一半人族亿万魂魄,若是换成旁人,能舍得下几条?”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为了必须达成的目的,总要放弃一些东西,就看孰轻孰重。”墨漆把玩着早已空了的茶盏,慢吞吞地道。
彪炳青史,不世功勋,史册上光芒耀目的圣名,后世千秋万载的赞誉,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纵然他再如何痛恨凤炎,于杀伐决断、心志坚定和算无遗策上,也不得不拜服。
自那段惊心动魄的遗失岁月中渐渐回过神,谢重珩沉默许久才勉强笑起来,答道:“在下愚钝,做不到第一任人皇那般果决,有负先生一路指引。”
这是仍然坚持己见的意思了。
对于这个比凤曦更长久地陪伴他、比师尊更尽责地指引他的盟友,他多数时候都愿意顺着他。但触及原则,他没办法退让。
墨漆将茶盏搁在桌上,微笑着,像是感慨,又像是叹惋:“生死轮回,这么多年,你好像从来如此,不曾变过。”
“你这般心慈手软,将来家与国之间,该如何取舍?私心与大义之间,又该如何取舍?自身与他人之间,该如何取舍?目标与代价之间,又该如何取舍?”
谢重珩再度沉默。
这四个问题,他其实一个也答不上来。
他出生武将世家,只会打仗,不会也不喜欢那些御下权谋之术,那些经世治国之道,不明白为什么墨漆总以上位者要求他。
这不是墨漆第一次绵里藏针地迫他。
但也许盟友并不知道,他也不可能直接告诉对方,他并非簪缨世家的贵公子谢重珩,而是孤魂野鬼谢七。
他是个俗人,从来就没有那么高远的志向。在往生域中征伐拼杀多年,也只是想给家族寻一条安全的退路而已。
什么圣君雄主?什么功勋伟业?
如果名垂青史的代价是要牺牲自己亲近之人,无论是亲人,是友人,是爱人,是成千上万与自己没有什么关系但无辜的人,他宁愿平庸一生。
那时的谢重珩没有时间去细想墨漆为什么会如此说,又总觉得,他今生唯一的目标就是救他的家族。
关乎整个王朝天下的大事,不该他去考虑。因此盟友提到的这些问题都不存在。
却不肯正视,或许将来的某一天,他终将会遇见这些可能。更不肯去想,当他所求的结果与他所坚持的理念相冲突,不可调和时,他又该如何抉择。
墨漆终究没有强行干预他的决定,最后也只是瞧着他,弯起唇角温柔又妖孽地一笑,像是表示理解,又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他的反应。
更像是发现自己别无选择后的无奈与轻松。
他已经陪着他重复六次轮回,这次他决意亲自出手去改变既定的结局,是因为这差不多已经是最后的机会。
本就日夜受着人性与妖性冲突的折磨,何况前后蹉跎数千年,一直没有达成谢氏的祈愿,血祭反噬严重,早已将他的根基侵蚀得厉害。
以他目前的实力,尚有余力去大昭搅弄一场风云,与昭明帝秘密掌控的天绝道一决高下。
他想要补偿眼前这个人因他的摆弄而遭受的坎坷,完成他的心愿。倘若再拖个一两世,他也没有绝对把握。
那叠厚厚的名单中,最终仍有极少数兵士决定离开。谢重珩信守承诺,放他们出了边界,各奔前程。
剩下的不愿意再回到从前为奴为畜的黑暗生活,皆愿团结一心,殊死抵抗。
纵然他们将来也有可能犹豫,也有可能动摇,甚至不得已时还有可能干净利落地投降,但至少,不会从一开始就怀着其他心思。
与墨漆及其下属的诸管事和军营诸将领沟通后,综合暗狰传回的情报,谢重珩开始秘密往毕方、金乌、天枢一线调集兵力和物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