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旭推门而入，寻着个空位，踱过去。

零星几位同学向后转来，却只瞥一眼便退到桌子上。

王旭瞧了瞧四处，班级里半数同学睡得打了呼，半数同学在拨弄橡皮尺子，寥寥几个用白眼珠瞪着台上。

台上的老师没注意新进来的东西，自顾自讲着，盯着黑板，唾沫全飞在上边。虽讲的是几何，却不见一张图，一条线，全是歪歪扭扭，蜷缩着的字。

王旭听得愣了神，不知是不是这教室里压着的浊气的缘故，竟也眼睛一闭，昏在桌上，碰的一声，让这教室终于有了些除呼噜声，讲课声外的声响。

比下课铃响得还早些的是嚎叫着醒来的几个小同学。王旭迷迷胧胧撑开了眼，见上边没了老师，下边鲜活起来：有捂着嘴谈天的女生，有在后边斗鸡的男生，还有勾伴的男女；有推搡的，有玩弹珠的，有人压人的，还有坐在位子上看的王旭。

王旭座位前边有一长得雪白，头上别着小桂花的女孩。后边则是一黑黢黢的男生。待王旭一睁眼，还只觉得耳边隆隆的，那男的便很自然地坐在桌子上，手上一会儿勾勾那女孩的辫子，一会儿抚抚她的肩。那女孩头直低着，不愿见他的眼。

“小桂子，你何不抬头看我。”

那小桂子像是哑了，呜呜呀呀说不出话来。

“小桂子，中考完了，你跟我过好不。”

那小桂子呜呜呀呀的声音更大了。

王旭握了拳，想望那男的脸上打个花出来，不过这就可惜了他这傻子的身份——绝佳观影位——没人理睬他。

王旭眼珠一动，停在了不远处。

一个手里拿着把小水枪的矮个平头朝着戴个大红花的黑脸姑娘滋水。可那矮个遇着了个硬茬，还没等滋上一滴水呢，就被那黑脸姑娘一把拎起来抽了两巴掌，狠狠啐了口。“你这毛没长齐的臭东西，竟跑到我鼻子前面来！”

那小矮个可怜巴巴，挣脱开来，一把子扔掉了手上的水枪。“哼，我去找我大哥！”

“嘿，你就去找把，你大哥可不在那呢！他有个小桂子还不够呢。”

小矮个朝王旭桌旁瞄一眼，脸涨得通红，跳出教室，冲去走廊那，憋进厕所里。

“哈哈哈！”那女的笑得前仰后合，拉着前边拍手叫好的姑娘，“他可妒忌他大哥不？”朝那又瞥一眼，却直撞见王旭的眼神，竟捂了捂嘴，端正了身姿。

她边瞅着那边，边拍了拍前面，“要我说，他大哥还不如王旭呢！”

前边的姑娘往后给了个白眼。“你可又看上那个傻子了？”

这时，那矮个子从后边钻出来，蹑手蹑脚走到他黑黢黢的大哥旁。大哥只坐在椅子上，眼珠子盯着前面。

“大哥！！”他语气像是师父被妖精捉走了，“你可见着那红梅有多——吓人！”

“大哥大哥，你可比得过她吗？”

“大哥大哥，咋们改天打她一顿吧！”

“大哥大哥，咱们可不能失了威风。”

他自顾自讲着，他大哥冷面威风。

“大哥大哥，小桂子是不是又拒绝你了！”

他大哥突然瞪过眼来，使他眉毛都着了火。

“哈，大哥，您长得这么——帅，哈，人这么——有魅力，哈，拿个小桂子可不轻轻松松？”他往前探 ，拍了拍脸，“她何曾拒绝过呢，该打脸，该打脸！她不就不会说话吗！”

他大哥皱眉，偏过话来，冷了一句。

“小嘎子，你走吧！”

小嘎子眼瞪得滴溜圆，在本就不大的脸上占据了极大的地盘。

“大哥，你是不是不要我了，你不能不要我哎——”

他大哥脸乌了一块，像堵了血栓。

“我要你走啊，又不要你死！”

“哈，大哥，小弟我就知道你待我最好了，大哥，我定不要让你丢脸！”

那小弟退下，丢了个黑脸的老大。

王旭瞧了瞧这位老大：他耳边嵌着个金轱辘，脖子一圈隐约一串链子，手脖上圈着个手圈子，脚脖上环着个腿环子。倒不是王旭真这样流氓地看，而是那大哥偏偏在他眼前把那些东西一样一样扔进桌兜里。他倒也不往那窗外丢，明明就一尺距离；他却也扔得恨，空桌兜哐当作响。

上课铃又响了。

半晌，老师进来。

半晌，同学回到位子上。

立马，半数同学昏睡过去。

王旭环视一圈。小桂子低着头在思索些什么，红梅在玩镜子，小嘎子拿着纸在画，那大哥盯着小桂子。

王旭也不知中了什么迷病，刚往那大哥那儿看一眼，又赶忙转头来睡去了。

这次却是睡得极深。

他躺在何处，见四周一片漆黑，腿脚刚好伸直，手被束住了，胸口还憋得很。他觉着自己像块重石头，不停向下落。待落了好一会儿，他整个人重重砸到什么东西上，也不觉得痛，只觉得闷得更厉害了。他用脚向前踢，踢不动。他又向上顶，整个地方倒抖动起来。他狠狠一用力，旁边破开一个口。借着光，他才发现自己躺在个长方的棺材里。

他踹开木头顶，迎面一把灰尘。他用嘴咬开束着的绳索，摇晃着站起来，发现自己站在个四周空荡的悬崖底下。他从棺材里出来，穿着身中山装，望最近的房屋去走。这脚一跨，四周竟变了个样，换成了个响着叫卖声的小街，街道上车水马龙，眼前停下来架黄包车。

那拉车的又矮又瘦，像架骷髅，岁数也不大，像刚读了初中。

“您去什么地方？”

“去最近的酒吧。”王旭脱口而出。

那拉车的一提，车便飞出去。

“师傅，你干这工作多久了？”

“没多少年头。”那师傅回头看一眼，话一骨碌吐了出来，“刚毕业就出来拉车了。读书时候不用功那，现在吃苦头了。累死累活一天也就刚凑合吃个饱。身子骨小，在这行不占什么优势，还好不怕苦——从小吃的苦头多了么——别人一天休息几回，我是见了客就接，也不管在干啥，吃饭撒尿都是——憋憋就行，而且不拉车哪来的饭，您说是吧。我在这行混得不错，至少不至于活得没尊严，就是，就是娶不起媳妇，哈哈，我见您面熟，好像在哪见过，把我这糙事都跟您讲了，您莫嫌烦哟。”

王旭突然觉得心里一块石头落了，想和前面的人说几句，可却怎么都讲不出来。

不一会儿，这车夫将王旭拉到一灯红酒绿的地，街上处处都结着彩灯，旁边的人家都气派极了。

“这就是租界了。”

话还没说完，那车夫将步子一蹬，一下子拐进一小巷。小巷旁边布满了院宅。有的院子围墙比房子还高，有的院子的围墙低些，可以见着里边的花草树木，这花草树木里，隐约还可见一条小道，去往不可见的去处。

在一家顶奢华，顶漂亮的大别墅前，一个戴着个大彩花的姑娘站在那些花草树木后，虽是一瞬而过，王旭还是见着了那姑娘抽泣时颤颤的后背。

“那是谁，我好像认识。”

“您可真糊涂了，您怎么可能认识这里的人呢！”那车夫故意往快里拉，“这可是人家的'后花园'呐。”

“所以，她是……”

“对头！”

这车继续向前驰去，可王旭总觉着周边的景色越来越模糊，好像水墨被晕染开了。

一晃眼，他们又到了一村里。

村里的路崎岖的很，车夫边跑边骂脏话，地上的泥连着往上跳。

旁边的景物又明晰起来。

“好了，您到了。”

“酒吧在这？”

“别处的酒吧都不卖酒。”

王旭从车上一跳，给车夫多塞了些钱。那车夫忙躬下身来，右手摆了摆，“别，别！”左手把钱收了。

王旭不在意，跟他告别，望车夫从眼前到没了踪影。

旁边这家酒吧设在农庄旁边，不知怎么，一见着这酒吧，心就怦怦跳。他前脚还没进去，后边就响了声音。

“沈浚，是你吗？！”

王旭回头，见不远处农庄口一人正提着另一人往这来。那穿着花衣裳的女的走在前边，竟抽着把绳子扯后边的男人，不时回头骂那人走得慢。

“啊呀，沈浚，可真是你呀——害哟，你这蠢东西可不走得快点——好久不见那！相貌一点也没变呐！哎呀，他呀，真是的，还是这么没出息。哈哈，你比当时还风气了呢！可不像我俩，就待在了这破地方。”

王旭竟不觉得称呼有什么奇怪，只是往前走。

“你俩在一起了？”王旭望了望后边那位被绑得死死的男人，他一下就认了出来。

“害哟，您看，真是贵人多忘事，咱们不早就是一对了吗？我想想，快十几年了，咋们女儿都快和当时咋们最后一次见面一样大了。”

“你们在做什么呢？”

“种田呗！能干什么，也不是人人都和你一样啊。你可知当时你们俩有多风光，可真是给咋们破学校赚足了脸面——尤其是那大嘴。哎，说到这，他怎么样了？怎么没和你一起来？这不对劲呀？”

……

呀，他去哪了，王旭这还真不知道，梦里的他也说不出来，只觉得脑袋痛得更厉害了。不，不行，他可不能醒来，他要是醒来了，便白费了这段好梦了。其实，王旭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这么依恋这梦，只觉着有了这梦他心里终于踏实。至于为什么踏实？嗨呀，谁知道呢？

王旭还该叫王旭么？兴许沈浚更合适些。没啥，还是因为这名字踏实些。仅此而已。

大概最快就两天一更了。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