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哥，出事了！”小嘎子的泪连着滴落，声音都哑了几分。

沈浚迷迷糊糊睁开眼，见窗外的日头仍半蒙在地平线下。

“王哥，昨晚她们几个进医院了！可能还要坐牢！”小嘎子抽泣着说。

沈浚瞪大眼。

“谁！怎么回事？”他关于昨晚红梅她们的记忆早就模糊了。

“昨天……红梅她们几个跑到镇上，跟几个小混混……打起来了，对面……下了死手。”

“你先别哭，怎么会打起来呢，可有人有事？”沈浚左眼皮止不住地跳。

“不知道，我昨晚回去时碰到红梅才知道的事，她说她姐妹跟那群混混有私人恩怨，昨又刚好发生了些不明不白的事，就狠狠打起来了。好在这事和红梅没关系，她没参与进去，不然也得烙下个青花。”

沈浚坐起来，好好缓了一缓，把自己从昨晚的烟味中抽出来。

“还好，还好，至少有红梅没事。”他本就困倦的双眼早已铺上了层薄薄的水汽，“红梅在哪？”

小嘎子摇摇头，“不知道，她昨晚当证人去了警察局，一直没回学校，不知道她现在在哪。”

小嘎子和沈浚本跟这事没大关联，熟些的红梅也没事，当了证人很快就会出来，可他们还是不知道怎么心里揪着难过。小嘎子更是内疚极了，本说好最后一晚好好与他王哥玩一通，最后他王哥是半路就睡昏了，几乎是贴着墙回去的，几个女生还出了事。

“王哥，她们肯定要坐牢了，是不是怪我没把几个女生保护好哇。”小嘎子这下才放声哭起来，身子一抽一抽的。

沈浚见了眼前这个老头衫里的小孩，这么一个瘦小的身躯如此哭着，他忽然手足无措。

“她们没说要和我们一起，这事怪不得你。”

“王哥，你骗我。打小我妈就说我这人没有男子汉气概，护不住人，成天不务正业。我爹是个大赌鬼，是个大窝囊废——我妈说的——说他贪财好色，把家里败光了，她不要我和他走一样的路，可我，”

小嘎子缩在地上，把头闷在沈浚床上，“王哥，我妈每次一不高兴，一生气都哭着敲自己打自己，骂我和我爹一个样，我以前都不觉得，还觉得我妈凭什么这么说。我觉得我爹是个大魔鬼，是个妖怪，我再怎么样也不能是他，我就算不是灭那妖怪的孙悟空，我也不能和他一样啊！可，王哥，我现在觉着我和我爹没什么两样啊王哥！……”

小嘎子哭得床一颤一颤的，窗外冷冷的白光照进来，照在他与沈浚间，光束中的尘灰欢欣舞动着，形成一条界限，永远砍不断的界限。

沈浚想伸手去抓住眼前这个少年，可他凭什么这么做呢？这个少年在人生的这一刻无比清醒地哭诉着命运，而在下一刻，下一秒，他又会是那个喊着“王哥”“大哥”的小弟，那个他母亲口中不务正业，带着父亲阴影的孽子。

他哑然无声，这个少年会在数年后忘记与此相关的一切，不会带着任何控诉，也许他根本不知为何控诉；他贴过去，叫醒这个离中考不到一个月的梦中人，这个少年就算醒悟，又会如何？他会无比痛苦，陷入深渊之中。

他此刻除了沉默，没有任何选择。

小嘎子哭了许久，发泄着深埋内心的不甘，日头仍升着，等他泪干时，石头村中学的起床铃恰好响了。

那是一首红歌，雄赳赳气昂昂。

“王哥，你可别把这事说出去，不然别人可要笑话我了。”小嘎子抬头，抹干了泪水。

“不会。”沈浚看着眼前的小块头，保证。

“唔，咱们先刷牙洗脸吧。”小嘎子晃悠悠站起来，忽又冲去厕所。

“其他舍友去哪了？”他望了望床位，才发现竟只有他和小嘎子。

“今天值日，他们一早就去打扫了！哥们几个关系好，帮我俩担了。”小嘎子声音亮起来，只是哑了不少。

等两人洗漱好，去食堂吃早餐时，路上碰着了刚从校外回来吃饭的红梅。她看上去就是疲惫了点——头发有些散乱，眼睛红红的——其他没什么两样，至少没有被打的痕迹。

“红梅，咋样？”小嘎子问。

“判了一年。”红梅头也不回冷一句。

几人沉默往前两步，花草往后走去。

“什么？”这回是沈浚说的。

“一群人打起来，没轻没重，都伤得厉害。对面都是男的，打得更狠，我们几个女生都骨折住院去了。对面年纪也不大，看上去刚毕业，死刑转了无期。好在我们力气小，只打出皮外伤，只判了一年。”

红梅失去了平日里的泼辣劲，说话都没劲似的，好像被一股巨大的力钳着。

“怎么判这么重？”

“他们说就是这么判的，我也搞不清。”

“明摆着乱判！一年之后，她们学业怎么办。”这还是沈浚到现在为止第一次这么急。

“王哥，你不知道，这些日子国家刚刚放了些政策，在敏感期。我爹一朋友就因为摸了一女人的屁股，被判了死刑。听他们说，这叫无罪从有，有罪从严。”

“害，学业倒没事，我们和你不一样，不是读书的命，就算再让我们读十年，也上不了高中。我们早就准备好毕业去挣钱了。只是，这入了牢，可就不知道能不能出来了。”

“是啊，现在刑罚厉害，大男人都受不了，可不知道那些小娇花了。”

红梅听了这话，没好气地瞪了一眼小嘎子，想啐出口些什么，却还是转头回去。

沈浚看到红梅这副样子，心又一酸。

他们无声去了食堂，沉默了一路，回到教室。

“小桂子呢？”沈浚见自己前边的位置空了一个，大哥趴在桌上睡觉，身上的环似乎全卸在了桌兜里。

红梅皱了眉，叹了口气，转眼道，“大概生病了吧。”

沈浚不多疑问，回到椅子上，整理起东西来。大嘴后脚迈进，捧着肚子，踱到沈浚位置，嘱咐几句。

“一班氛围好，不像三班，这不用我多说。你是争二中实验班的料子，继续努力。”

他想了想，又一句。

“一班人生地不熟，你要是有什么困难，来找我，反正都一个办公室，不碍事。”

他拍拍沈浚的肩，转眼自个儿摸了摸秃顶的发光处，走去。

沈浚望那边发着呆的红梅和泄了气的小嘎子，叹口气，独自捧着一堆书出门去。小嘎子瞥眼见他王哥搬书，急忙起身帮忙搬桌椅去，路上见了趴在桌上的大哥起身，差点摔了一跟头。

一班三班各自有5，6人出来去和二班调换，一班三班换的只有沈浚一人。

路上遇见沈浚的人，都还好奇地望着，像见着什么珍兽，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远远听见一班班主任黄莺一样清脆的声，她在吩咐同学搬桌子排座位。

离近从后门瞧，她身着荷花旗袍，举止优雅，身形轻佻。

“老妖精！”小嘎子用肚子顶着桌子，上边叠着椅子，曲身走来。

“你可小心这老师，外边看着还有人模样，哪知是个画皮，里边躲着个白骨精。”

沈浚笑他一眼，又轻叹口气前去。

画皮挑眼一看，催几人帮沈浚搬东西。

“后面几个高个子还不快帮远客搬桌椅来，曾有过初三不好好学，从一班掉到三班的，从三班末尾一下子到一班前头的，就他一人。你们也沾沾他的喜气，别在末尾待着待着就没人影了。”

她挑着眼皮讲话，鹅蛋似的眼袋挤在上边，眼底黑了一圈。

沈浚叫小嘎子放下，让他赶快回去排桌子。

“你先回去吧。”

“唔，王哥，你保重！”小嘎子似生离死别一样，装着抹了泪，沉痛走去。

沈浚回神过来，见着最靠窗那排突兀了一个缺处，那里亮着胡宥宇的背影，他心里稍稍踏实些，孤自抱着这堆书朝那光照之处去了。

前头的胡宥宇像发呆似的楞了会神，又在沈浚走到最后排，桌椅到位时，忽一下跳起来，等面向沈浚，却已是笑脸相迎。弯着双眼的胡宥宇贴到面前来，一把将全部书捧去。

“你终于来了。”他鼻子里哼气一笑，眼睛亮了星星，眉毛梢翘起来。

沈浚不语，心又悬起来，若有所思地望了他背影，他头发根根似乎都是笑的。

等将书放了桌上，他又把笔盒排在桌上，教科书和本子分类放在桌兜里，甚至擦去了桌面的一处污点。

他转头过来，勾了眼让沈浚坐下。沈浚却不觉得开心。

沈浚一瞥桌后戴眼镜的男生，那人又一笑。

“宇哥就是这样的。”

沈浚点头，眼却黯淡了许多。沈浚看一眼前边又回到位置上的胡宥宇，像是感应一样，他转过身来。

“怎么了？什么事找我好了！”他勾了勾嘴角，语气上扬，尾音哼哼，似乎又要轻笑一声。

沈浚回了个眼，点头罢了。沈浚回想起前两次见胡宥宇，心里一冷，寒得浑身打颤。

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却没有一点温度，热留在窗外。

囫囵吞下整个早晨，沈浚冷冷地看着前边。

待画皮离开，胡宥宇转身过来，他探着身，半个身子都趴在沈浚的桌上。他鼻尖几乎碰了沈浚的脸，沈浚躲眼，看向胡宥宇桌上拉开的铅笔盒。

“咱班的人你可都认识？”他说话，字都吐在沈浚脸上。

沈浚后仰身子，“都不认识。”

胡宥宇嘴角扬起来，“你认得我！”

“你姓宇。”

胡宥宇眼都绽开了花，后边的眼镜也凑过来。

“你不认识胡宥宇？！”

沈浚提了提眉毛。

“嗯。”

“可真有这般奇人。”

原先这围观新同学的人只在少数，只这一句“不认得胡宥宇”实在唤来了太多人，一圈都凑着要问些什么。

“三班的人不提咱们宇哥吗？”

“怎会，三班的女生不都天天念叨吗？”

“王旭，你怎会不知道胡宥宇？”

沈浚皱眉。

“王旭，听说你们班那小桂子……可真有这回事？”

沈浚寻声而去，急回：

“小桂子怎么了？”

“唔，你不会不知道吧？”二班转来的一人在人群外围，此时钻进来，“听说，你们那小桂子，”他怪地一笑，“处·女·膜破了。”